“記者堵門!”胡文海嚇了一跳,這幫無冕之王的厲害,他當年做晶圓廠經理的時候可是領教過。
三十年后的記者是什么情況,恐怕對社會新聞稍有注意就再清楚不過。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都不算新聞,非得人被狗牽著還差不多。這世界上當然不會有人被狗牽著,但記者的一支筆下卻能制造出這么一個世界來。
當年胡文海在比亞迪晶圓廠雖然不負責公共關系,但光是聽和看也足夠他意識到這里面的水有多深了。
“他們怎么會堵門的?”胡文海小心翼翼的問道。
秦凱一臉納悶,解釋道:“不是您通知市委宣傳部,說新科不接受采訪的嗎?”
“哦哦,是有這回事。”胡文海這才想起來,自己確實前幾天接過這樣一個電話。
繡城市委宣傳部前幾天早就打過電話來,詢問新科公司對媒體采訪的態度。雖然決定要站到臺前,但前世實在是被媒體嚇怕了的胡文海,干脆就表示新科也好、自己也好,并不希望被大規模的報道。
于是秉持著這個態度,繡城宣傳部出面把從全國各地趕來的媒體記者都擋了下來。
然而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如果說招聘工作還可以通過有計劃的安排把人數控制下來,那么媒體記者就可以用波濤洶涌來形容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全國各地趕來的記者數量越來越多。雖然還沒有中央大報出手,但各地的省報、老字號報紙幾乎都是傾巢出動。
這可是中國第一家真正的私營企業,更是手里的美元比國庫都多的存在——當然,那是去年的事情了。經過新科公司的不懈努力,中國的外匯儲備可以說是有了根本性的好轉。歷史上1985年到1986年,中國外匯儲備是下降了六億美元的。然而在這段歷史里,到1986年年中,由于新科公司帶來的巨大影響,中國的外匯儲備從1985年的26億美元,簡直坐上火箭一樣的上升到了65億美元。
這主要是因為中鐵建投銀行成立,胡文海從杜邦那一百億美元中拿出了三十億美元作為儲備金交給了人民銀行。至于新科公司往日里的出口流水,國家基本上是很難留下來的。這筆錢要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國家強制的外匯結算,把出口賺回來的美元換成了人民幣,另一部分也要給新科公司留出一定的外匯留成份額。
外匯留成中機電產品按照國家政策,新科公司享受的是最高檔一線的50份額。也就是說年流水十億美元的話,國家會給新科返回五億美元的外匯留成。
剩下落在國家手里那五億,實際上也剩不下來。1985年中國出口貿易總額是309億美元,但進口總額卻是429億美元,赤字高達120億美元!1985年的瘋狂外匯消費,真可謂是辛辛苦苦幾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啊。直接影響就是外匯儲備從1984年的82億美元,直線下跌到了26億美元。
若非是胡文海這三十億儲備金奶了一口,說不定財政部都要有人急的跳樓了。
這還沒算胡文海手里那上百億美元的技術、設備和資本呢,這么一個富可敵國的人物就這么突然冒出來,實在是太有戲劇性了。
他究竟是怎么發家的,怎么從外國人手里賺到這么多錢的?他有什么背景?什么故事?對當前中國的改革能帶來什么啟示?
幾乎所有人都想知道這些背后的原因,就在中國最迷茫和最脆弱的時候,突然站出來這么一個人物,這么一個企業,幾乎可以用力挽狂瀾來形容新科對中國經濟的作用。全中國人的好奇心簡直膨脹的要發瘋了,這實在是太不科學了!
而這些好奇心表現出來,就是全中國的媒體都幾乎向繡城派出了記者。誰能拿到新科背后的故事,可想而知將受到什么樣的推崇。
但是對于新科公司來說,這些記者卻發現自己面臨一個,呃,尷尬的境地。
過往這種情況,如果國家有推廣的計劃,那就像步鑫生、馬勝利那樣,中央大報挑頭報道,然后下面的報紙或者自己領會中央思想發揮一下,或者是干脆從宣傳部領通稿,甚至干脆轉載中央大報的報道就行了。
但是到新科公司這里,中央大報們除了人日發了一篇招聘信息,其他媒體竟然都詭異的保持了沉默。
那也沒關系,反正記者被稱為無冕之王正是這個年代提出來的。一紙宣傳部的介紹信,還沒有不愿意接受記者采訪的單位呢。
這年頭,上報紙、上新聞那可是極為拉風的待遇。
但是新科的尷尬在于——它是一家私企,別說各地省市級的宣傳部了,就是開出來的介紹信也是白扯。
所以一旦新科公司明確拒絕采訪,這些記者們就完全抓瞎了。就算是隱約摸到一點內幕的,不管是f14引進還是七十億項目,哪個記者敢亂打聽?
眼巴巴的等著繡城宣傳部安排官方采訪,但記者們等了小一個星期,結果最后發現新科公司根本沒有接受采訪的計劃,這還有不炸鍋的?
眼看著面臨偃旗息鼓、打道回府命運的記者們,干脆串聯了一下。繡城里幾百號記者約了個時間,就浩浩蕩蕩的殺了過來。
“胡總,你看怎么辦?是讓人把這些記者趕走,還是……”
秦凱有些疑惑胡文海為什么不愿意接受媒體采訪,畢竟都已經選擇了站到臺前,再假裝沒有這個事情未免就有些不干不脆了。
他怎么知道,胡文海心里這些記者和洪水猛獸都差不多。不接受采訪,到底這些人還不敢亂說。可要是接受采訪的時候說了什么有歧義的話,只不定被他們歪曲成什么樣子呢。
“直接趕走?”胡文海對這個提議還是頗為動心的,然而再仔細想想這么干的話,說不定轉頭記者們不一定要寫出什么來。
但是接受采訪,貌似是更糟糕的選擇啊!
采訪的時候,記者要是問:新科公司的成功和政府的支持有關系嗎?
胡文海要說有,轉頭記者就能寫一篇《骯臟的交易,新科公司成功來自政府支持?改革公平令人擔憂》。
他要是說沒有,記者筆鋒一轉,又是一篇報道《新科公司成功與政府無關,僵化的體制被狠狠打臉》。
若是干脆閉嘴不言,恐怕結果更糟,轉天報紙上就是《新科公司的成功諱莫如深,背后究竟有什么黑暗內幕?》。
如果把這個問題推給政府,也一樣不會有一句好話《面對輿論監督,新科公司百般推諉,私營旗手竟然是官僚做派!》。
這根本就是怎么做都是錯,所以胡文海才會干脆不給記者一點機會。沒有被采訪到時候宣傳上出了偏差,說到底不是他的責任!
可再怎么說,直接趕走在操作上手法都太粗糙了!
“不行,還是不要搞的這么僵硬。”胡文海摸著下巴沉思片刻,皺眉道:“反正距離中午下班還有兩個小時,這段時間先晾著他們,我再籌劃一下。”
秦凱有些詫異胡文海的態度,不過還是點頭道:“好的胡總,那我讓人給他們送點水過去吧,這外面的太陽可不小。”
“行。”
等秦凱出去了,胡文海坐在椅子上想了半天,這才拿起電話撥打起一個號碼來。
新科工廠的大門外,少說兩百多個記者三三兩兩的或者躲在樹下、或者躲在墻角,說話的聲音都輕聲輕語的。
“這新科公司……”
“哎,牛氣!”
“誰說不是,不過人家有牛氣的本錢啊,有什么辦法?”
“牛氣就牛氣啊,這不接受采訪算什么事兒。”
“是啊,真不知道他們領導是怎么想的。”
蹲在樹下的記者們圍成一個圈,有的抻著脖子看了一眼新科工廠的大門,紛紛無奈的嘆了口氣,感嘆這年月竟然還有連記者都進不去的地方。
說實話,若非這八十年代記者們多少還有點節操,新科公司早就被鉆的和篩子差不多了。什么胡文海的小學老師啊,中學同桌、高中暗戀對象之類的,排著隊的要寫點什么“我與新科公司老板胡文海不得不說的故事”了。
不是記者們不流行搞暗訪,只不過那都是負面新聞的做法。這新科公司的事情一看就知道水深的看不見底,哪個敢不按程序輕舉妄動?
不遵守程序的,程序也不會保護你。各位記者都是混久了社會的,這一點還是明白的。
過不多時,只見新科工廠的大門從旁邊開了個小門。這點動靜讓早就等的不耐煩的記者們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然而再看,卻又失望的搖起了頭。
“記者同志們,大家辛苦了。我們領導擔心大家口渴,特別給你們送了飲料過來!”
搬著一箱箱飲料出來的保安大聲喊道:“這天氣怪熱的,大家都是為了工作,可別再生了病。一人一瓶健力寶啊,不夠過來取,還有!”
“嘿,不喝白不喝。”樹底下的記者們抹了把汗,抬起屁股道:“走,喝健力寶去!”
這年月健力寶的逼格簡直直追三十年后的依云礦泉水,普通人是拿它當奢侈品的。
倒不是說普通人喝不起,但總歸算是能拿得出手的招待品了。
記者們各自領了一罐健力寶,又重新躲回樹蔭里,咕嘟咕嘟的喝上一口,忍不住暢快的哈出生來。剛從冷庫里拿出來的易拉罐,還真是解暑。
“嘿,這新科公司,真是財大氣粗。”記者們忍不住感慨,無冕之王們的工資并不比普通工人多,一個月兩三百塊而已。當然,他們來錢的路子相對更多一些,健力寶想喝還是可以敞開了喝的。但就好像沒誰拿依云礦泉水炒菜煮飯一樣,平常誰也不會在家儲備著健力寶當水喝。
“瞧您說的,這新科公司可是真能富可敵國。這么點健力寶,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他們一年出口額上十億美元,拿健力寶造個人工湖都費不了什么勁兒。”
“十億美元?”旁邊的記者瞪大了眼睛,一看就是小報出來的,自己沒有什么門路:“這哪里來的數據,太嚇人了吧?”
“嗨,這事兒有什么假的?查一下渤海省歷年進出口數據就行了。1985年出口額比1984年增長了小二十億,再從渤海省進出口總公司那里打聽一下,大半都是新科公司出口的增長。”
“你還別說,這十億不過是表面上的。我有個親戚在美國,聽說有中國公司和美國杜邦公司達成了一項百億收購案。這個中國公司,我琢磨著說不定就是新科,正好和他們在中鐵建投銀行的投入對上……”
記者們你看我、我看你,都被這個消息嚇的不輕。別說百億美元了,就是十億美元,放眼中國的所有企業——我是說所有企業,都沒有這個外匯盈利水平。
“別說,我這里也有個情報。”
“哦,什么情報?”
記者們聚在一起,反正也采訪不到新科的人,互相交流情報也算是工作了。
“我有同學在德國留學,聽說奔馳、奔馳你們知道吧?”
“誰不知道奔馳啊,快別賣官司了,趕緊的說啊!”
“好好,我說,我說。”這個記者連忙舉手投降,苦笑道:“奔馳公司有個子公司叫mtu公司,主要做的是柴油發動機的生意,全世界都是第一號的。”
“按說這種企業,股價一般都是比較穩定的。但它最近股價突然下跌嚴重,甚至連累了奔馳公司的股票都有不小的跌幅。我這個同學說,有傳言mtu公司向一家中國公司支付了三十億美元用于購買一項技術……”
“三十億?什么技術能值三十億?”
“咱們國家前些日子最出名的技術轉讓,好像是兩步發酵法制備維生素c吧?賣了550萬美元?”這是對生物技術領域比較熟悉的。
“別提了,這事兒中科院后來沒少挨掛落。有人說他們賣便宜了,說是幾千萬上億都應該能賣的出來。”
“我看也是,那些中科院的領導就是沒見過錢似的,給個仨瓜倆棗的就賣了。”
“別跑題啊!”旁邊的記者急了:“這mtu公司的三十億和新科公司有關系?”
周圍的記者對視一眼,紛紛挪動屁股離這人遠了點。接下來就是大家各憑手段的時候了,誰會把話給說死了啊?有本事自己去調查真相吧!
就在記者們互相打聽情報的時間里,胡文海也沒有閑著。
還沒有到中午下班的時間,嘎吱一聲,一輛汽車就停在了新科工廠的大門口。繡城市交通局的樊局長滿頭大汗的跳下車來,看到三五成群的幾百個記者,忍不住一陣陣的眼暈。
“同志們,讓一讓!”樊局長叉著腰,強打起笑臉來:“這條新科路最近因為被大量踩踏,現在已經有了塌陷的危險!我們繡城市交通局,緊急受命要對這條路段進行翻修,請不相干的同志們盡快離開現場!”
樊局長說著話,竟然真的有各式鋪路機械設備跟著開了過來。看著轟隆隆壓迫過來的壓路機、挖掘機和銑刨機,記者們無不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無恥!
太無恥了!
記者們欲哭無淚,趕人竟然還能這么玩的嗎?他們今天算是開眼了,麻子不叫麻子,你這是坑人啊!
眼看著鋪路設備的后面,還有掛著警燈沒拉警笛的警車,記者們互相面面相覷,直是無語凝噎。大家都是體面人,又不是農民工討薪,正式工記者們各個都是身嬌肉貴、有著遠大前程的“上等人”,當然不會直接往槍口上撞。
記者們少不得要抗議幾聲,不過在警察過來之前,就灰溜溜的開始撤退了。大家都是體制內的,犯不上搞的太難看了。
眼看著新科公司真的是軟硬不吃,大群記者們在繡城又堅持了一段時間,只好陸續開始打道回府——報社也沒有閑錢啊,出差的日子花銷可不會少。
胡文海提心吊膽的等了半個月,各地的報紙上終于開始出現了和新科公司有關的新聞。
新科公司新上任的公關部長肖菲菲手上捧著一厚摞的報紙,正在給胡文海做報告。
“目前有專門刊文評論咱們新科公司的,一共有十五份報紙,其中頭版兩份。報道的方向大概有三種,一種是針對私營企業是否符合目前政策,另一種角度是著重介紹新科公司本身取得的成績,最后一種是認為應該加大對私營經濟的支持。這三種報道方向的比例,分別是2:8:5,關于對新科公司的介紹……”
肖菲菲的話還沒說完,胡文海就有些詫異的看著她問道:“這怎么,難道就沒有負面報道?”
“負面報道?”肖菲菲搖頭:“哪來的負面報道?”
“呃,沒有?”胡文海也傻了眼,他這幾天可是提心吊膽,吃不好、睡不香,就等著這波黑新科的潮流涌現出來。
“以咱們新科公司的體量,沒有明確的風向,誰敢發表負面報道?”肖菲菲斬釘截鐵的說道:“這要是宣傳上出了偏差,他們是要負責任的!”
肖菲菲今年不過二十五六歲,人大畢業之后做了兩三年記者。在到新科工作之前,就已經是中國青年報的八版主編了。當然,沒有點背景是不可能的。
從小在宣傳口世家接受父祖輩的熏陶,肖菲菲對國內宣傳體系的掌握可比胡文海霧里看花要清楚的多。
既然她說沒有報紙敢發新科的負面報道,那就真的是沒人敢發。就算有人腦袋抽風了,想必體制內也能消化的了。
“哦……”
胡文海點了點頭,心頭竟然莫名的有些悵然若失。就好像蓄力等著和一個厲害的敵人較量,結果拳頭還沒打過去,發現對面就躺了。
這根本就不過癮好嗎!
虧他還想了好多招式,要和“黑心記者”們過一過招。
誰知道這年月的報紙,竟然這么有覺悟。上面若是不表態,下面就是一片風平浪靜。
想來也是,新科公司在渤海省橫行這兩年,不是一樣沒有報紙報道么?渤海省的報紙能壓下去,其他省份的也一樣可以。
端看上面是個什么態度。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太在意了。”胡文海擺了擺手,意興闌珊:“之前的那些布置都先暫停下來,看看風向再說。”
“好的胡總,不過輿論情況可不止是國內而已。”肖菲菲從桌上這一摞報紙底下抽出幾份來,特意擺在胡文海的面前。
“這是幾份英文報紙,英國的每日電訊報、鏡報,還有美國的華爾街日報和觀察者報。雖然報道的力度比較小,但報道的角度可不太客氣。”
“什么情況?”胡文海從桌上拿起擺在上面的一份英文報紙,很容易找到了肖菲菲畫出來的一份報道。
美國觀察者報的第四版用了大半個版面,標題起的也很是聳人驚聞。
“搶錢的中國人?”胡文海皺眉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這幾份報紙的報道角度都相差不大,從杜邦的百億收購案出發,到mtu的三十億歐洲代理權。”肖菲菲用手在報紙上指了指,說道:“這幾份報道都認為,我們是在用訛詐的手段來迫使歐美企業,不得不接受高額的收購價格。從報道的口吻和意圖來看,我認為很可能這只是一波宣傳的開始。”
胡文海撮著牙花,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說,有人在針對我們制造輿論攻勢?”
“輿論攻勢?”肖菲菲歪著頭想了想,用力的點頭道:“不錯,就是輿論攻勢,顯然有人想通過輿論來迫使我們在某些問題上讓步。”
“ell,我還挺期待的。”
胡文海不由笑了起來,之前還在遺憾沒有能和國內媒體交手,這就有人體貼的要送臉下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