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甲堂只是升湖書院里一座中等規模的建筑,無論從造價還是建筑藝術而言,都不是最上乘的。然而這里走出的進士實在太多,名次實在太高,以至于叫人覺得整棟建筑都散發出炫目的光暈。
現在,這里被燒掉了。
松江士子好像找到了一處圣地,紛紛前來祭奠——雖然官方并不承認有人在火災中喪生。華亭縣的衙役守著現場,對于熙熙攘攘前來的生員們敢怒不敢言,最多陰陽怪氣說一句:“有啥好看的?那邊廂啥都沒了呀!”
原本鼎甲堂所在的地方,只剩了一片白土,什么都沒有了。
衙役不懂留白的妙處。正是因為這什么都沒有了,方才有看的意味。一座光彩奪目的鼎甲堂叫人心生敬畏,一片白土的鼎甲堂卻能激發人的遺憾憤怒悲哀……其帶來的動蕩也遠勝于鼎甲堂還在的時候。
生員們認為這是毀了華亭乃至于整個松江的文氣,涌到縣令鄭岳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求他嚴懲兇手。鄭岳自然也表現得義憤填膺,勢要將做這等兇殘之事的惡徒繩之于法。他當天午就發動了馬步快手,帶著白役開始抓人。
這些人原本就是棄子,安六爺早就安排好了他們的場,并不反抗。進了衙門,象征性地過了堂,矛頭直指蘇松要員放縱倭寇。
鄭岳的師爺李文明早就拿了徐元佐的銀子,在開堂審理的時候建議地方有頭臉的士紳士子旁觀。這些人年紀都較大,一聽有倭寇參與,立刻回憶起了十多年前的種種不堪之事,恨不得當就跟著縣令去剿滅倭寇,頗為積極地要助糧助餉。
鄭岳其實是被徹底蒙蔽的。徐元佐覺得他的情商略低。道德靈活性也不如李文明,更別說衙門里的其它胥吏了。所以從松江府到華亭縣,胥吏們深知內幕。而衷貞吉和鄭岳兩位主官卻是茫然無知——這兩人在某些方面頗為相似。
見地方士民如此積極,鄭岳也是大為激蕩。當即命典史巡檢招募人手,剿滅倭寇。
這些倭寇雖然的確是真倭,但并不是倭亂時候的那種流浪武士。他們基本都是被騙被拐的日本漁民和水手。雖然偶爾客串海盜,但是戰斗力實在不能跟前輩專職倭寇相比。再加上有安六爺細心操作,整個圍剿過程無驚無險,出人意料地順利。
雖然客觀事實如此,但是衙門書吏筆的法律事實卻非如此。鄭岳成了親冒矢石,與敵奮戰。手刃三賊,身披五創而不退的大英雄。其他人等也多有武功,整個場面轟轟烈烈。最后抓住了五個真倭,逃掉的倭寇不計其數,已方一人不失,整場戰役即便是戚繼光都未必能打得如此精彩絕倫。
吳承恩按照衙門的口徑刊發了鄭令剿倭寇記,借著《曲苑雜譚》散播到了大半個江南。南都這邊親徐反高的官員頗多,雖然覺得文章有些藝術加工,卻也不在意。反正人證物證俱全,略略自夸兩句乃是人之常情。他們更在意的是剁掉高拱在江南的爪牙。雖然天都說南京朝廷是養老之地。但是南京朝官之中卻未必都是安心養老之人。這些人還指望著有朝一日回到君王身邊指點江山呢!
華亭鄉民抗官之事尚未了結,新的一波大浪已經形成。
消息傳到北京的時候,幾乎成了定論:蘇松兵備蔡國熙為了討好高相。招來倭寇,火燒華亭,毀店鋪六間,書院一座,牽連民居數十,死傷頗多。幸華亭令知兵,夜襲倭寇所聚,大獲全勝,遂滅此患。
這消息很快又分成了兩支。一支走江南籍的官員。流傳于朝堂;另一支從宦官入手,散播于內廷。很快就傳到了隆慶帝耳中。連夜招高拱入見,詢問真偽。
就在高新鄭焦頭爛額之際。遠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已經塵埃落定。
鄭岳攬了這起奇功,只要日后官至三品,青史留名是少不了的。蔡國熙聽聞風聲之后,亟亟抽身,邪火卻已經燒到了袍裾,欲哭無淚。翁少山再次中風,閉門不出。
徐元佐與徐元春兩人在天馬上散步,身后童仆數十人,從餐桌到馬桶無不預備,只要兩人走到愜意處,當即就能布置出一間雅舍。
徐元春今非昔比,已經鐵板釘釘是朝廷的人了,對整個事態都十分關注。他原本沒有太大的抱負,又一直被徐階教育不要在觀場上陷得太深,所以在政治上頗有些疏離。然而徐元佐的出現點燃了他作為年輕人的血氣,去北京見識了一圈之后,發現朝堂被高拱那小人把持,頗有“長安不見使人愁”的感慨。
“敬璉擒賊先擒王固然不錯,為何不牽出背后那頭大老虎呢?”兩人走到空曠處,遠遠眺望,城鎮村落星羅棋布。徐元春方才屏退左右長隨,詢問徐元佐。
徐元佐抿嘴:“高新鄭看似老虎,其實不遜于老狐,貿然動手,只會叫他逃脫。”
徐元春默然不語。
徐元佐繼續道:“何況他圣眷正濃,頗有一副變法圖強的面貌,圣天子是不可能因此就罷免他的。”時事相異,嘉靖帝對倭寇是惱羞成怒,隆慶帝卻未必有那么強大的怨念。而且從兩位皇帝的性格來看,也是大相徑庭。既然穩操勝券,何必鋌而走險呢。
“可惜。”徐元春長吐一口氣,說不出地遺憾。
徐元佐斜眼看了看徐元春,心中暗笑:這溫潤如玉的公子哥,也知道記恨人了。
徐元春在禮部會試的成績并不差,殿試的策論也寫得頗可玩味,就連徐階對子侄那般嚴格要求,也覺得三甲取得實在太低。不過皇帝是不可能知道這些的。早在正德時代,內閣首輔草擬殿試名次,呈交皇帝批定已經成了慣例。高拱不推薦徐元春的卷子,再暗中絆子,給這才高氣盛的徐震亨留了畢生之恥,自然結了死仇!
徐元佐道:“高新鄭拿國家掄才大典報復私怨,真奸臣也!”
徐元春被戳中心中隱痛,恨不得抱著徐元佐哭上一陣。
徐元佐莞爾一笑:“然則,大兄若是志在閣輔,誰說就一定沒有機會呢?”
徐元春猛然抓住了徐元佐的手:“當日盟誓,豈敢忘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