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讀道:“蓋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豈有獨貧之理哉?有若深言君民一體之意,以告哀公。”
鄭岳道:“可見承住龍頭的脖頸?”
“蓋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豈有獨貧之理哉?”徐元佐對道。
這個答案顯然是對的。
鄭岳又道:“那靈活轉動之樞紐可見了?”
“在‘君民一體’。”徐元佐想了想,回答道。
鄭岳道:“故而首先要引前面的龍頭,又要申后面的樞紐,而這樞紐,便是下文的闡述關鍵。你再看你的破題,如何引申?”
徐元佐沒想到鄭岳竟然還會“回形針式教學法。”回到上面看自己的破題“圣人之行藏,非賢者不能啟示之也!”一時竟然腦中像是塞住了一般,引申不出。
貌似真的是“破”題啊!
“引不出來了?”鄭岳冷冷道:“因為你題目雖然破了,卻沒有留下‘氣口’。沒有‘氣口’的破題,就如沒有針鼻的縫衣針,如何引線?”
“是。”徐元佐連忙開動腦筋,修改破題一句。
鄭岳喝了口茶,道:“我替你小改一下,你且看: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圣人之行藏。”改為“圣人行藏之宜。”意思一模一樣,只是句式略有調整,加入“之宜”兩字,恰恰有了引申的“氣。”。
至于后半句,完全提升了不知多少個檔次啊!
一個“俟”字就寫出了難能可貴的意思,語勢頓時烘然托起。誠如看山連綿,一改徐元佐的平鋪直述。
賢、能雖然同義,卻各有偏重,賢者偏于品節,能者偏于修為,微微調整而呼應“俟”字,可謂煉字的典范。
至于“啟示”與“微示。”后者正應了儒家“微言大義”之旨,含而不漏,引而不發,一看就是孔門賢徒的文字。徐元佐的“啟示。”則像是個直白粗魯之徒,完全沒有文秀之心。
如此一改,格調上去了,氣口也有了,自然可以承題了。
“蓋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規,自顏子幾之,而始可與之言矣。”
鄭岳沒有等徐元佐再想文字,直接道出一句,叫徐元佐抄了下來:“你文字歷練太少,眼下急就反倒浪費時辰,且抄下來回去慢慢琢磨。”
徐元佐當然運筆如飛,寫了下來。
“關鍵便是這‘氣口’二字,要好生琢磨,須臾不可忘記。非但破題里有氣口,全文三五百字,處處要留‘氣口’,以免文字脫落,上下不能承起。”鄭岳點破訣竅所在,讓徐元佐頗有醍醐灌頂的感覺。
徐元佐能稱文科學霸,文字功底在后世絕對是經得住考驗的。然而他終究不是大領導的秘書,也不是專業的文字工作者,在文章上下的功夫并不多。再加上現代文寫多了,重表意而不在乎傳神,文思就是天壤冇之別。
更何況業余選手很難在煉字上下苦工。
八股文要韻律、要對仗、要神韻,所以就要貼切的文字作為基礎。
聽了鄭岳這專業人士指點,徐元佐總算是開了眼界。
“破、承兩股之后,便是要入口氣了。”鄭岳道:“這‘口氣’就是圣人口氣。破題和承題是你自己的口氣,所以到了圣人口氣,大家都會換一種筆鋒,前面勢如千鈞,這里便要徐徐道來,主旨則不離‘中正博雅’四個字上。”
能成為文科學霸的人,都有好文之心。徐元佐大學開始自己讀書,既沒有名師指點,有沒有同好切磋,如今遇到鄭岳耐心講授,誠如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只恨時光飛逝,全然不覺得枯燥煩悶。
甚至聽到精彩之處,徐元佐甚至有了忘身紅塵,只想在文章上傾注心血,闖一闖大明文壇,搏個魁首。
“間閻之內,乃積乃倉,而所謂仰事俯育者無憂矣。
田野之間,如茨如梁,而所謂養生送死者無憾矣。
藏諸閭閻者,君皆得而有之,不必歸之府庫,而后為吾財也。
蓄諸田野者,君皆得而用之,不必積之倉廩,而后為吾有也。
取之無窮,何憂乎有求而不得?
用之不竭,何患乎有事而無備?
“這里四股,恰是熊腰。”鄭岳扭了扭身:“熊羆猛獸,巨力就在腰上,要發力,先動腰。在文章里也是如此,你所持之論如何叫考官認同?便要將考官視作諸侯,將自己視作孔圣。深宮高臺,告諸侯以弘道。這時刻,腰力一發,文字如鞭,定要一句一條血痕方是好文!”
徐元佐見鄭岳說得詳盡,比喻透徹,可謂深入淺出,真不是自己那二十兩銀子能夠買來的,心中不由感念。
“要有如鞭文字,最好就要用散駢。四字不促,六字不緩,最好發力。《文心雕龍》有空也要深讀。”鄭岳端起茶盞抿了口潤喉,又道:“文恪公之前,學人未知其妙;文恪公之后,儒生皆從其風。由此可見一斑。”
徐元佐連著聽下來,突然覺得老師這話也是極佳的句子,笑道:“恩師這一股也是工整對仗,鞭辟入里。”
鄭岳講了半天,終于一樂,道:“你典故頗多,這是讀書駁雜的緣故。既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言談之中,不至于讓人乏味。行文用典,可有古風。壞處便是在科場上,要切切小心,斷不能用了孔子之后的典故。”
徐元佐當即明白過來:“是了,因為我在代孔圣立言,我便是孔子。若是用了后世的典故,豈非穿越么?”
“穿越?”鄭岳一愣:“這是哪里的典故?”
徐元佐腦中搜了一下,好像真的沒有前人用過,只好道:“呃……杜撰。”
“小小年紀,莫去學孔北海的想當然!”鄭岳笑罵一句。
當日曹操破鄴城,曹丕納了袁熙之妻甄氏。孔融便乃與曹操書信一封,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曹操沒反應過來,問:“出何經典。”孔融坦然對道:“以今度之,想當然耳。”
這便是“想當然”的典故所出,孔融也就成了“杜撰派”的鼻zu——在他之前,即便杜撰典故,乃至偽造墳典經傳,卻沒從未有人敢大聲承認。從這個角度來說,孔融的確不愧是開山立派之人。
徐元佐嘿嘿笑了,一邊給老師倒茶。此時卻是由衷信服,再沒半點巴結拍馬的意味。
鄭岳喝了茶,突然聽到外面咚咚響鼓,疑道:“今日放告么?喔!真是今日!你先去好好琢磨,明日咱們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