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老臣的私心作祟。”
裴矩嘆了口氣,“千百年來河北和并州的世家之爭使老臣很自然地想著要阻止盧楚入閣。”
雖然裴矩卻有此心,但它遠不足以讓裴矩失去理智,但裴矩絕不敢提裴盧兩家的外戚之爭,那會嚴重傷害到裴致致,裴矩承擔不起這樣的后果。
停一下,他又嘆道:“不僅僅是今天,二十年前盧倬之父盧慎原本要升為禮部尚書,但最后卻被我的兄弟裴蘊網羅了罪名,被貶為上谷郡郡丞,原因也是一樣,終隋一朝,盧崔白李河北五大世家就從來沒有擔任過尚書以上官職之人。”
張鉉的目光漸漸柔和起來,作為執掌天下的君王,他不會有什么‘嫉惡如仇’的想法,他要的是平衡,以侍中平衡中書,以九寺平衡尚書,以相國平衡相國,這里面也包括以世家平衡世家。
但張鉉知道,盧楚之事裴矩必須做出交代,否則他就不是天下君王了。
張鉉目光變得柔和起來,“裴公寫一份辭呈吧!”
裴矩渾身一震,他最擔心之事果然來了,他眼神黯淡下來,目光變得無比蒼老,半晌,用一絲極為苦澀的語氣道:“老臣這就告老還鄉!”
張鉉有點奇怪地回頭看了看他,啞然失笑道:“裴公為什么要告老還鄉?”
裴矩心中一顫,眼中有點燃了一朵小小的希望火苗,他連忙低下頭,生怕張鉉看出他的心思,但張鉉并沒有再回頭,負手望著帳頂道:“我一直在考慮怎么安置德高望重之老臣,如果裴公不嫌,就屈居司徒吧!”
三公中的太尉、司徒、司空,張鉉最終沒有把地位最高的太尉給他,就算是這樣,裴矩也喜出望外了,他深深行一禮,“老臣遵旨!”
張鉉轉身看了他片刻,又問道:“讓裴弘為黃門侍郎,裴公可有意見?”
裴矩搖搖頭,“多謝殿下好意,他資歷不足,揠苗助長未必是好事。”
張鉉淡淡道:“我不這樣認為!”
停一下,他又笑道:“裴公知道我準備讓誰替代裴公入閣嗎?”
“愿聞其詳!”
“我準備讓房玄齡入閣。”
裴矩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他忽然明白了,恐怕張鉉在構思多相制之時就考慮讓自己出局了。
這時,外面的鼓聲隆隆敲響,張鉉笑道:“祭典開始了,我們走吧!”
他轉身快步離開了大帳,裴矩終于下定決心,房玄齡這么年輕也能為相,為什么自己長孫不能出任黃門侍郎,也罷,張鉉既然堅持,那就先讓長孫做幾年黃門侍郎,然后再去地方做太守,再從地方回來之時,就該是相國了。
祭典十分平淡,由百名官員和千余名挖河的勞工代表組成,他們主要祭祀河神,儀式也很簡單,由張鉉念完祭文后,將三牲拋入湖中,眾人跪拜后便結束了,前后不到一刻鐘,但重要的不是儀式本身多么隆重,而在于虔誠,攝政王親自來拜祭,足以證明祭典的虔誠。
結束了祭典,士兵們開始收拾營帳,數十艘大船緩緩駛來,官員們準備乘船回去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驚人的消息在百官之中迅速傳播,德高望重的裴矩因年老多病請辭門下侍中一職,請求退出紫微閣,而更讓眾人吃驚的是,攝政王似乎已經接受了裴矩的辭呈。
這個消息讓已經被多相制擾亂得疲憊不堪的百官們再次興奮起來,開始猜測將由誰來接裴矩的相位。
若論資歷,剛剛出任刑部尚書的楊恭仁最合適,但攝政王行事每每出人意料,最后會是誰入閣,每個人的心都被鉤了起來。
在為首一艘大船內,張鉉負手站在船窗前,臉色陰晴不定,目光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失望,在船艙的另一角坐著軍師房玄齡,他卻很平靜,不過嘴角的笑意中卻有一絲苦澀,就在剛才他拒絕了張鉉的提議,拒絕了無數人夢寐以求的相位。
這著實讓張鉉想不到,一種為人君的挫折感使他惱怒起來,只是他喜怒克制已深,流露出來的只是失望。
“為什么?”張鉉需要一個理由化解心中的怒火。
“你要給我一個理由!”張鉉目光銳利地注視著房玄齡。
房玄齡依然平靜如水,連剛才嘴角的一絲歉然也沒有了。
“規則!”房玄齡淡淡說道。
“什么規則,我聽不懂!”
張鉉終于有點暴怒了,他天生就不是守規則的人,但這些年他卻在大大小小的規則中生活,君臣之道、將帥之道、廟堂之道,甚至還有夫妻之道,折磨他著實有點煩厭不堪,今天,連他最心腹之人也在和談規則,他壓抑在心中的憤怒終于要爆發出來。
房玄齡太了解自己的主公,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他急于破壞世家間近乎固化的利益分配,硬生生將自己這裉楔子打入其中,挑起世家之間的不滿和內訌,這確實是高明的帝王之術,只是主公有點太急于求成了。
房玄齡站起身,直視張鉉的目光,“天道自然,人道法則,縱然殿下本身是制定規則之人,但制定規則本身也不能為所欲為,沒有了規則的束縛,人心也就散了,隋唐爭霸,勝負應決定于戰場之上,決定于國力之間,若北隋內部分裂,人心渙散,殿下還拿什么去爭霸?”
房玄齡的錚錚直言如一記警鐘在張鉉耳邊敲響,他心中頓時亂成一團,房玄齡的諍言已經讓他有點明悟了,但這種明悟還有點渾濁不清,就像一團亂麻找到了第一個線頭,他需要時間來慢慢理清心中的混亂。
但至少他情緒中已經沒有了之前的狂躁,變得冷靜下來。
“先生請繼續說下去。”
房玄齡見主公已經冷靜下來,他欣慰地坐下繼續道:“從漢開始,朝廷就有一種默契的規則,不經州縣,不能入省臺,也就說沒有治理地方的實踐經驗,是不能進權力中樞決斷天下之事,當然,這里面不包括殿下,而是指大臣,微臣知道殿下是想在紫微閣安插自己的心腹,但有韋尚書在其中,就已足夠,而且殿下也要相信紫微閣七相,他們是殿下之臣,君臣若沒有信任,何以治理天下。”
張鉉默默點了點頭,房玄齡說得對,他如果不信任自己任命的相國,多相制還有什么意義?
停一下,房玄齡又笑道:“微臣也凡人,怎么不想當相國,那是微臣多少年前就夢寐以求之事,等天下平定,微臣懇求殿下讓我地方為太守,歷練十年后再回朝,如果那時殿下再任命微臣為相,微臣一定不會拒絕。”
張鉉也笑了起來,點點頭道:“好!我答應你,這個本屬于你的相位,我在十年后再給你!”
在船隊即將抵達中都之時,攝政王的敕令終于下達,剛剛任命為刑部尚書但還沒有上任的楊恭仁又重新被任命為門下侍中,加封紫微閣資政,刑部尚書改由尚書左仆射盧楚兼任,同時中都尹裴弘提升為門下侍郎。
在敕令的最后,宣布八月初九,也就是次日,紫微閣將召開第一次資政議事。
這也就意味著多相制度正式開啟,之前困擾了眾人一個多月的權力變更終于落下了帷幕 (啟蒙書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