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府和今天的河南省不是一回事,而只限于洛陽周邊地區,河南府官署位于西市旁邊的福善坊內,占地約三十畝,和洛陽縣衙合為一體,主官河南尹是整個都畿地區的最高行政長官。
河南尹也是朝廷最容易得罪人的官職,歷屆河南尹都干不了多久,短則數月,長則兩三年,必定會因為各種壓力或者妥協而被免職。
現任河南尹兼洛陽令李綱是去年上任,李綱年約六十歲,以清廉剛正而出名,他最早是北周齊王宇文憲的參軍事,宇文憲被周宣帝忌諱所殺時,無人敢給宇文憲收尸,惟獨李綱挺身而出,贏得天下名聲。
隋文帝時代,他又曾是太子楊勇的師傅,及楊廣登基,楊廣雖然不喜李綱曾任過楊勇之師,但也想表現自己大度,便先后任命李綱為禮部侍郎、尚書左丞,去年調任河南尹兼任洛陽令。
盡管京城權貴云集,天子腳下,河南尹著實是棘手的職務,好在李綱能堅持原則,剛正不阿,恨他者雖眾,但又拿他無可奈何。
經過一夜的問詢,李綱大概已經了解了天寺閣酒樓血案的來龍去脈,雖然宇文十三太保是受害者,但他們卻先主動挑起事端,又率先拔刀行兇,而且王慶芳是在先欲殺別人情況下被反擊而死,這里面談不上什么無辜受害。
但殺人者確實也有責任,行為過當,可以定為過失殺人,按照隋律,應杖一百,發配三千里從軍。
李綱卻有點頭痛的是,張鉉和羅士信都堅決認為自己是殺人者,而兩名宇文太保明明看見,卻不肯指證真正殺人者,估計他們是在等待宇文述的決定。
李綱又仔細看了一遍供詞,從供詞推斷,張鉉正和兩名宇文太保格斗,無暇殺死王慶芳,而羅士信沒有人糾斗,他殺死王慶芳的可能性最大。
這時,從事韓翼匆匆走了進來,躬身道:“啟稟使君,卑職已經去酒樓調查清楚了。”
李綱大喜,“結果如何?”
韓翼取出一卷圖紙遞上,“這是卑職在現場畫的打斗圖,一看便知。”
李綱連忙在桌上攤開圖紙,韓翼指著一根木柱道:“這里就是王慶芳橫尸之地,而張鉉當時在這里。”
韓翼一指另一邊,“他和死者之間隔著一根木柱,相距一丈五尺,從他的位置,根本無法傷及王慶芳,倒是羅士信和死者相距一丈,正對死者,而且他的刀和死者的刀都有崩口,完全吻合,卑職由此可以斷定,是羅士信殺死了王慶芳,而并非張鉉。”
李綱又仔細看了一遍圖紙,完全和自己的推測相符,他點點頭,“去把張鉉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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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府的牢獄有兩種,一種叫黑牢,一種叫明牢,黑牢修在地下,光線昏黑,環境惡劣,一般用來關押死囚和重刑犯,而明牢則在地上,只是關押一些犯罪較輕之人,或者臨時關押。
但對于昨晚參與打架斗毆的數十人,甚至連明牢都不能關押,他們都有官職在身,只能臨時限制人身自由,他們被關在兩間衙役房內,美其名曰,醒酒自省,眾人也是這里的常客,只管倒頭睡覺,明天一早就自然被取保放出去。
張鉉在墻邊和秦瓊并肩而坐,談笑聊天,難得有這個機會,他和秦瓊聊了半夜。
“依秦兄的意思,齊郡那邊亂匪造反是有人故意放縱,是嗎?”
秦瓊點點頭嘆道:“應該是這樣,齊郡亂匪抓而不絕,滅而復生,根本原因是有居心叵測者在后面興風作浪,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劉霸道原是渤海郡豪杰,家資巨萬,他舉兵造反并非有野心,或者活不下去,而是他背后有人在指使,還有最早率眾造反的王薄,我們本來以為他只是一介書生,但后來才知道,他背后也有人指使,和劉霸道完全一樣。”
“是什么人指使?”張鉉問道。
“老弟聽說過天下最神秘的四大民間勢力嗎?”
張鉉略一沉吟,脫口而出,“武川府!”
秦瓊點點頭,“西武川、東北齊、北金山、南江左,這就是大隋的四大民間勢力,武川府是關隴貴族勢力,北齊會是指北齊遺族勢力,江左會是南朝遺留勢力,金山宮是指突厥勢力。”
張鉉很清楚武川府的情況,江左會他能理解,畢竟大隋統一南北不過才二十余年,但分裂卻有幾百年,南北隔閡哪有那么容易消除,所以南方造反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秦兄剛才說王薄和劉霸道這些人造反,背后就是北齊會在支持嗎?”
秦瓊嘆了口氣,“當年北周滅北齊統一北方后,對北齊各派殘余勢力并不是進行安撫籠絡,而是進一步嚴厲打壓,嚴重損害了北齊貴族和山東士族的利益。
先帝以開國皇帝的威望尚能壓制住山東各派勢力的反彈,一旦先帝去世,山東各地的反抗也就自然而生,北齊會就是在大業元年成立,包括北齊舊貴族和山東主要世家。
據我所知,北齊會甚至和高句麗有勾結,當今圣上征討高句麗也多多少少和山東地區的局勢有關,所以大隋第一次進攻高句麗,北齊會便立刻命王薄在齊郡組織亂民造反,就是為了牽制大隋對高句麗的進攻。”
張鉉默默點頭,他從未聽說隋末還有山東勢力對關隴勢力的反撲,現在聽起來雖然有點匪夷所思,可細細一想,卻又合情合理。
今天從秦瓊口中才得知,原來隋末大亂還有這么深刻的歷史原因。
這時,一名從事走到大門前,高聲道:“使君請張鉉前去談話。”
韓新頓時怒道:“直娘賊,什么時候放我們?”
從事哪里敢惹這幫侍衛大爺,連忙陪笑道:“我家府君正在辦手續,結束了就立刻放各位出去。”
“快一點,老子中午還有飯局,若耽誤了看我怎么擰掉你的腦袋!”
“一定一定,請各位大哥安心等待。”
張鉉剛站起身,羅士信也連忙起身,“我和你一起去。”
張鉉又將他按坐下,笑道:“你不用這么緊張,這位河南尹蠻精明,估計我想替你頂罪也很難,我先去看看情況。”
羅士信心中已打定主意,便沒有再堅持,“你去吧!”
張鉉走出房間,跟隨捕快走了,秦瓊低聲埋怨羅士信道:“就不該帶你來京城,你那急爆子脾氣不改,到哪里都會闖禍,這次還連累了張公子。”
羅士信搖搖頭,“我絕不會連累他!”
“那你呢?你怎么辦,年紀輕輕就犯下殺人之罪,就算不處死也要流放,你的前途就完了!”
“前途?”
羅士信冷笑一聲,“這個腐朽的朝廷連個小小的校尉都不肯給,還談什么前途,我已經想好了,若判我有罪,除非他們把我殺了,否則我就上瓦崗,他娘的,老子也造反。”
秦瓊踢了他一腳,急給他使個眼色,羅士信恨恨扭過頭去,半晌他又低聲嘆道:“張公子和我素不相識,卻能對我如此仁義,我羅士信從來恩怨分明,不管他最終能否救我,他的恩德我都將會銘記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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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鉉快步走進了官署內堂,昨晚他已經來過一次,講述了酒樓斗毆的前因后果,此次再來,他已駕輕就熟,走進房內向坐在堂上的李綱躬身行禮,“參見李府君!”
“張侍衛不必客氣,請坐!”
張鉉雖然被蕭皇后封為太子千牛、宣惠尉,不過兵部的正式任命還沒有下來,他目前還是正八品的燕王府翊衛,屬于低品小官,是沒有資格和三品的河南尹同坐。
只是李綱很客氣,不計較這種禮儀,張鉉行一禮坐下,李綱翻看一下他昨晚的述詞道:“我們今天又去酒樓進行了現場勘查,幾乎能肯定王慶芳之死和你無關,你不必再把罪責攬到自己身上。”
張鉉笑著搖搖頭,“殺人畢竟是大罪,沒有人會把這種罪責攬到自己身上,我昨晚已經說了,羅士信只是將他踢翻,真正用刀殺人是我,是我誤傷了王志芳,我不知使君是怎么勘查的現場,畢竟當時的情形無法還原,勘查不一定準確,請李府君明察。”
李綱沒想到張鉉這樣一意孤行,他苦笑一聲道:“張侍衛知道會是什么罪名嗎?”
“除了死罪,其他什么罪名我都能接受。”
“死罪倒不會,畢竟對方有過失在先,如果秉公處理,我判你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從軍十年,你能接受嗎?”
張鉉當然不能接受,流放十年,黃花菜都涼了,如果真是這樣,他寧可去瓦崗,不過這是最壞的打算。
直覺告訴張鉉,事情不會那么簡單,宇文述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燕王也不會放任宇文述欺凌他的屬下。
如果他張鉉堅持頂罪,最后有可能會大事化小,但如果是羅士信被定罪,那羅士信就會成為朝廷斗爭的犧牲品,其中的孰重孰輕,張鉉心中跟明鏡一樣。
張鉉沒有直接回答李綱,他又問道:“現在什么時辰了?”
“天剛亮,辰時正吧!”
辰時正就是上午八點,張鉉想了想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宇文述很快就來找府君了,而且他一定會認定是我殺的人。”
張鉉話音剛落,一名衙役奔進來,慌慌張張道:“啟稟府君,宇文大將軍來了。”
李綱愕然,半天看著張鉉說不出話來,張鉉一笑,起身道:“府君聽聽宇文大將軍的意思再做決定吧!”
他向李綱施一禮,轉身便揚長而去,李綱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連忙道;“速請宇文大將軍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