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之中,看似平靜,其實已經暗流洶涌。自嚴首輔而下,五位大學士的格局已經穩定了七八年,這種局面在本朝都很少見。雖然隆平帝不愛折騰,但是權力不可能一直平衡穩定下去。
各黨對嚴首輔的不滿,也已經積累到了一個關鍵點上。
“不得不說,葉行遠回來的正是時候。”次輔奚明生對女兒笑道:“此人倒是一個奇人。”
小郎君奚筱雅在兩年前被封為郡主,如今年過二十,卻依然未曾出嫁。由于她命格特殊,深得皇家喜愛,奚次輔也不曾勉強逼她。反而由于這幾年來奚筱雅多讀圣賢書,又見多識廣,消息靈敏,把她當成了一個幕僚來用。
奚筱雅蹙眉道:“也不過是有些運氣罷了,此人胡作非為,倒是給他折騰出一番事業來。如今尾大不掉,嚴首輔都只能壓他,不能動他。”
當初葉行遠中狀元的時候,奚明生還想嫁女兒,曾經對當科的新進士們都有一番評價,其中榜眼、探花、傳臚都被奚筱雅貶得一文不值,倒是這個葉行遠頗得青眼。
但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葉行遠被排擠出京,與京中諸公幾乎是成了仇人,奚筱雅自然也不可能嫁他。至于之后葉行遠在瓊關合蜀中搞出這么大事端,實在是讓人驚訝。
如今哪怕是一言九鼎的嚴首輔,也不可能輕易動得了根基已深的葉行遠,所以這一次的態度還是壓他。只是小嚴相公行事粗暴,這次壓也未必能壓得住,王仁以行動表態之后,諸位大學士都是蠢蠢欲動。
“不管是運氣還是本事,此人這幾年間風生水起,我倒是看錯了他。”奚明生嘆道:“早知他能有今日成就,當初便讓你與他訂親,倒是大好事,你不是也對他青眼有加么?”
“誰對他青眼了!”奚筱雅翻了個白眼,她與葉行遠倒是見過一次,但當時就是在青樓吵架,雖然印象不差,也談不上有什么好感。她知道這是老爹拐彎抹角在說自己婚事,也不接這個茬,只當不知。
分析道:“如今嚴家折了這么大一個面子,以小嚴相公的性子,必然會想辦法找回來,早晚會與葉行遠正面沖突。而葉行遠也不是省油的燈,鬧將起來,嚴家也必受反擊。爹,你說這個時候上書彈劾嚴首輔,是不是好時機?”
奚明生目光閃爍,似是在思考,并未下決斷。
文華殿大學士章裕府中,楚黨諸人齊聚一堂,議論紛紛,有人慷慨激昂道:“大人,仗節死義,便在今日!嚴家老小一手遮天,無父無君,咱們可不能再忍下去了!趁著他這時候露出破綻,便請大人允可,令我等聯名彈劾嚴首輔,便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諸人紛紛附和,楚黨被嚴首輔排擠得最狠,他們的仇恨也最深,有機會當然要反彈。大學士章裕面色嚴肅,倒是不置一詞。
東閣大學士沈孝與浙黨諸人見面,言語間也都是反嚴、倒嚴的說法,沈孝在內閣七八年,也學得城府甚深,并沒有急于決斷。
但朝廷之中,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葉行遠見過王仁之后,心態更是坦然從容。他知道自己又是趕上了一場政治風波,雖然在這種高層角力之中,他難以成為主角,但是作為一塊攔路的小石頭,只要找好角度,也未必就不能讓大象絆上一跤。
時機正好,當初大學士們咄咄相逼,這時候豈能不給回報?
他一路信步而行,腦中卻在不斷的思索著對策,正穿過一道僻靜的小路,忽然一輛大車緩緩從他身邊經過,就在他面前停下。
葉行遠面色微變,難道在京師光天化日,還有人敢攔路行兇不成?他暗中掐好破字訣,定睛細看,卻見車簾掀開,里面一個面色嚴肅的紫袍人對他點頭,便放松下來,拱手為禮,“大人許久不見。”
紫袍人微笑,“葉大人,既然回了京師,可愿一敘。”
葉行遠點頭道:“固所愿不敢請耳。”
他坦然踏步上車,車夫放下了簾子,向著城東疾馳。
小嚴相公覺得這幾日的情況不太對勁,朝堂上的風聲他也有所耳聞,零零星星更有御史彈劾嚴首輔——這種事不可避免,幾乎每個月都有那么一兩遭,他也見怪不怪。但是感覺就是不對味。
身邊幕僚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天州知府這事又沒個了局,小嚴相公心氣不順,嘴唇上都長了個大泡。
這一日早朝,隆平帝難得的出面。小嚴相公打定主意,準備呼應聯合眾人,把內閣與司禮監對抗的事捅到朝上,無論如何逼出一個結果,這樣才好心意通順。
朝中議事正常進行,隆平帝眼睛半睜半閉,也不知道是在聽還是不在聽。站在前班的嚴首輔也是頭一點一點,不知道有沒有又開始打盹——這對君臣倒是相映成趣。
等到安公公尖著嗓子說“有事啟奏,無事退朝”,小嚴相公以目光示意,一名御史正要搶班而出。忽然見到東面另一位面色黝黑的御史搶先步出,跪倒在地,挺直了腰桿,高聲道:“臣有本要奏!”
這不在計劃中啊!小嚴相公迷糊了。如今御史臺大多是清流一黨,唯嚴首輔馬首是瞻,朝中議事,很少會有意外。這出班啟奏的御史,乃是一個脾氣耿介的老進士,姓牛名拓,南方福泉人氏,因為臉黑脾氣臭,人稱“牛黑子”。
他要奏些什么東西?這幾日除了天州知府的爭奪之外,也沒什么大事啊!這時候跳出來,不是破壞節奏么?小嚴相公深恨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行動,心中早已將這牛黑子判了死刑。
但接下來牛拓之言,就更讓他心驚膽戰。
“臣彈劾內閣首輔、華蓋殿大學士嚴秉璋,結黨營私,賣官鬻爵,以國家公器私相授受!懇請陛下徹查,還朝中一個朗朗乾坤!”牛拓似乎是豁出去了,語聲激烈,聲震于殿。
大部分人是傻了。正如小嚴相公所知,彈劾嚴首輔的并不少,但也不過是私下上奏章,攻擊其私德小處罷了。像牛黑子這樣,在朝堂之上慷慨激昂,力陳其罪行,那不等于是指著鼻子罵他?
到底他背后是何人指使?幾乎每一個人都在這么想,腦子飛速轉動,思考著這到底是誰對嚴首輔開了第一槍。
隆平帝睜開了眼睛,淡淡的看了嚴秉璋一眼,又轉頭對著牛拓問道:“彈劾當朝首輔,并非小事,你可有證據?若是信口胡言,風聞言事,那可要承擔反坐之責。”
御史有風聞言事之權,但是涉及到當朝一品,內閣大學士之首,相當于宰相的嚴秉璋,就不能夠這么隨意了。
牛拓斬釘截鐵道:“證據確鑿!”
隆平帝點一點頭,平靜道:“呈上來。”
安公公從牛拓手中接過奏本,送到隆平帝面前,隆平帝將奏本放在龍案上,并未急于打開查看,又望著嚴秉璋,問道:“嚴老,你可有何話說?”
隆平帝對嚴秉璋還是信任有加,幾十年來不能說君臣相得,但至少是在文官系統中他最不討厭的一個,否則嚴秉璋也不會穩坐了這么多年的首輔。
嚴秉璋低眉垂目道:“老臣惶恐,但牛御史所言,絕無其事。”
他面上不露聲色,也看不出有什么惶恐之意,語氣更無一絲波動,君臣之間不像是問責,倒只像是在聊家常一般。
隆平帝嘆了口氣,并未當堂追究,只命道:“著有司徹查。”
不咸不淡的暫時壓下此事,也不知道帝心如何。小嚴相公更覺得心中如貓抓一般,這時候他也沒心思再糾纏葉行遠之事,只想著到底是哪個王八蛋指使牛黑子來搗亂,這可非得讓他們粉身碎骨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