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行遠剛剛得到消息,正在籌謀反制爭勝的手段,京師之中因為天州知府的歸屬問題,知情人卻早已議論紛紛。
宇文經安坐在嚴府,靜靜等待著打盹的嚴首輔醒來。時隔數年,嚴秉璋老了許多,原本精神的白發多了幾分晦淡的顏色,臉上皺紋更深,只神態卻越發安詳,端坐太師椅上,鼻息如雷。
下午的陽光從冰紋窗格中射進來,灑在青磚地面上,空氣中塵埃如跳舞的小人一般無聲躍動,更顯得歲月靜謐。
宇文經并沒有太多的變化,依舊是青衫磊落,面如冠玉——只蓄起了髭須,氣質比當年越發沉穩。這些年宇文經一直都沒有出仕,年歲一季季大上去,旁人都為他著急,他自己倒是安之若素。
他的好友陳直屢次問他,他卻都是笑而不答,只說“聽天命”而已。
不但如此,宇文經甚至連嚴府都跑得少了。一方面是因為今年嚴秉璋越發精力不足,不愛管事,小嚴相公素來與宇文經不睦,宇文經便也懶得見他。另一方面,則是宇文經自己的心態也發生了轉變。
這次是因為又事關葉行遠,宇文經才不得不來。
他神色嚴肅,正襟危坐,大約等了有一盞茶時分,才見嚴首輔停了呼嚕,睜開眼睛。
“你來了。”嚴首輔第一眼瞧見宇文經,略略點了點頭。
宇文經起身行禮,“學生參見相爺。”
他不卑不亢,語氣淡然——以前但凡遇到葉行遠之事,他都難免急躁,現在卻平和了許多。嚴首輔贊賞的瞥了他一眼,點頭道:“賢侄多日不見,養氣功夫更勝以往。”
宇文經微笑,“那都多虧相爺耳提面命,居移氣養移體,誠哉斯言。”
嚴首輔捻須道:“我聽說你閉門讀書多日,這分明是從圣人所學中又有所悟,我看你眉眼之間一片光明,學問定有長進,何必學那些阿諛奉承的妄人,推到老夫頭上?”
宇文經笑而不語,只靜靜飲茶。
嚴首輔上下打量宇文經,面色中多了幾分歡喜贊賞之色,又問道:“聽聞你近日專研書法,又有進境,不知可有新作?”
宇文經低頭道:“學生只是臨摹而已,數年練字,未得其神,安敢有什么新作?”
他這數年來,都在臨摹葉行遠的墨跡,心中若有所悟,卻始終無法找出其中的精髓所在。但也正是因為一直臨摹葉行遠淋漓的筆意,他覺得這幾年讀圣賢書多了一種角度,自然也就多了一份理解。
嚴首輔面色淡漠,沒有再問,兩人相顧無言。
宇文經來嚴府,兩人經常是這樣的相處模式,但是往日即使不說話,這一對師生之間還是有默契。今日,宇文經卻明顯感覺到了隔閡。
嚴秉璋講究話只說三分,絕不講透,他問宇文經書法,其實就是問他對葉行遠的態度。
明明是要說天州知府之事,但嚴秉璋不會說,宇文經也不主動提——如果是以往,兩人觀點相同,沒有矛盾,自然就有默契。而現在,宇文經的思路卻已經與內閣大佬大不相同。
說了幾句閑話,宇文經便告辭出來,走出嚴府大門,又是輕輕嘆息。
他的好友陳直在斜風細雨中趕車來接他,待他一上車,便迫不及待問道:“如何?首輔大人是什么說法?”
宇文經搖頭,“嚴首輔主意已定,只怕難以說服。”
要是陳直看到他們兩人見面的樣子,大概會瞠目結舌,你們明明什么都沒說,宇文經又是怎么知道嚴秉璋的意思?
但偏偏他就是知道,這是十幾年來作為心腹形成的能力。既然嚴秉璋已經拿定了主意,那么誰勸他都沒有用。
陳直跺腳道:“讓顧兄這般人物入蜀,內閣豈不是在與葉行遠賭氣?只是為了壓他這么一壓,連朝廷的體面都不要了......”
宇文經廢然嘆息,他大概是朝中第一個想要針對葉行遠的明眼人,但那是葉行遠氣候未成之前。如今的葉行遠已并非當年吳下阿蒙,閣老們的應對手段卻這么簡單粗暴,又怎能成功?
當初葉行遠在瓊關的時候,嚴首輔勸過宇文經不必太執著,而現在卻反了過來,宇文經覺得各位閣老未免有些鉆牛角尖了。
葉行遠如今已經如猛虎出峽,眼前便是錦繡前程,哪里能遏制得住他?就算拖他的晉升三年五載,也仍然治標不治本,無濟于事。
更何況付出的代價還有一個顧炎修,與葉行遠放對,說不得就要賭上聲望與前程。相對奇妙手段層出不窮的葉行遠,宇文經都自愧不如,更不看好甚至略顯迂腐的顧炎修。
“我如今只怕這次諸位大佬又要偷雞不成蝕把米,若是抬出顧炎修與葉行遠相爭,真能將他壓下去也就罷了。萬一不成......這可就成了大笑話。”宇文經回首望著嚴府大門,雙眉緊蹙,長聲嘆息。
陳直一挑眉毛,驚道:“顧大人怎么會爭不過葉行遠?只是他做這庶務官,未免委屈了些。”
雖然沒有出仕,但陳直也是讀書人,又是出自于官宦世家,自然知道官場的規矩。當今之世,圣人之道當然是唯一選拔人才的標準,但大家都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從科舉拼出來的人杰,再要從中提拔晉升,最關鍵的一條原則,便是“論資排輩”。
這是文官之路的鐵律,想要在這個系統里面按部就班的升官,不得不注重“資歷”二字,資歷不足,任你本領通天學富五車,或者簡在帝心朝中有人也是無用。
所謂非翰林不得入閣,所謂不歷府縣不為封疆,從某種程度上說都是資歷的體現。
無可諱言,如今葉行遠風頭最足、名聲最響、功勞最大,但是比起資歷,他不如顧炎修。
顧炎修年紀比他大,入仕比他早,品級比他高,紆尊降貴從禮部員外郎這樣的清貴之職轉為外放,要一個天州知府那不是天經地義的事么?給他這個職位,地方上都會覺得委屈了這位大孝子。
用這樣的人選去與葉行遠相爭,那就是獅子搏兔,還用足全力,只能說有些可惜,怎么可能會輸?
要真是連顧炎修都爭不過葉行遠,那丟的臉可就大了!
宇文經嘆息道:“若以常理,當然小顧不會輸,但對手是葉行遠......”
對手是葉行遠,那就意味著什么都有可能發生。宇文經自認是天下最了解葉行遠的人,也知道天州知府這一役,最后的勝利者,仍然不知道是誰。
顧炎修卻相信這天州府知府已經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不過他也并不因此而高興。
下了早朝,顧炎修慢吞吞的走在路上,他身材高大,面色肅然,雙眉濃黑。身上官袍穿得久了,洗了多次,泛出陳舊之色。他不坐轎,不騎馬,每日上朝都是步行。他家住的其實也不是近,每日路上就要走小半個時辰。
朝中雖有三五好友,但一般也沒什么人會自找沒趣來與顧炎修說話,所以無論是上朝散朝,他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路過集市,顧炎修買了三文錢的豆腐,又抓了一把青菜,賣菜的與他要賬,他卻一言不發,轉頭就走,也沒人敢阻攔。
“這官兒頭戴烏紗,怎么連一把青菜的小錢都要省?”隔壁小商販是新來的,看這情形目瞪口呆,問那賣菜之人。
賣菜的嘆氣道:“你也不要這么說,顧大人是難得的清官,還是個大孝子。他雖然是大官,但俸祿有限,又不搜刮民脂民膏,家里時常揭不開鍋,拿我這一把菜,實在不愿給錢也就罷了。”
旁邊有知情的又補充道:“這二年顧大人升官轉了禮部,俸祿高了些,比往日已經好了許多。當初他在翰林院的時候,那才叫一個清貧,聽說每日里白水度日,苦不堪言。”
新來的小商販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軒轅世界的讀書人哪有這么慘的?便是一個小小的秀才,能夠調和鄰里,和睦鄉親,在鄉中都是極受尊重的人物,哪里能那么窮?
能進翰林院的,至少也是進士出身吧,何至于窘迫至斯?
人都愛八卦,他既然有問題,當然有人熱心的為他解惑:“顧大人與其他讀書人不同,他謹守圣人之志,除了官俸之外不取一文。他家原本小康,有些家私,但他又不理家務,結廬而居為亡父守孝,幾年間便敗落得干干凈凈。后來出來當官的時候,連童仆都養不起一個,又有弱妻老母,怎能過得好?”
最關鍵是就是顧炎修只拿俸祿,其他收入碰都不碰,這才是他這么窮的關鍵。別說是收人家的錢,便是隆平帝同意頒下的養廉銀子,以及各地的冰敬、炭敬,他都統統一概不取,斥之為“阿堵物”。
這其實挺讓禮部尚書蕭老大人尷尬的,但又不好說顧炎修,禮部本來就沒什么外快油水,這些明面上的銀兩反而是收入的大頭。若是不取,家中日子難過,但顧炎修不拿,同僚們拿了,難免覺得面皮上不好看。
尤其是顧炎修說話也不好聽,他說,“吾本有廉,何必以銀養之?只聞圣人云廉者不受嗟來之食,哪有廉者取民脂民膏的道理?”
這不是把所有拿了養廉銀子的同僚都罵進去了么?
所以同僚們和上司都對顧炎修敬而遠之,不過他自己卻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