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人的第一波攻城,持續了整整三日,日夜不停。他們損失了數千勇士的性命,苦渡城則產生了巨大的消耗。
由于蠻軍失去了攻城器械,在子衍的神通保護之下,傷亡倒是很少。但攻城物資迅速消耗,而城墻的狀態也在不斷的惡化當中。
如果再持續下去,城墻出現問題難免,而守城軍士的意志估計也承受不了。好在蠻族也并非神仙,輪番進攻無果之后,他們士氣大挫,也開始休整。
“蠻軍當初認為苦渡城只不過是一個起點,他想要的是速戰速決,當初持太曾經放下狂言,要在五日之內攻下苦渡城。”葉行遠與李夫人一起剖析著變化后的攻城情勢。
由于器械被黑翼軍焚毀,這一次持太并未有同樣的狂妄,但戰略上并未做太大的變更。即使缺乏攻城手段,仍然選擇了用人命來填的強攻。
在歷史上,持太當然沒有實現五日落城,他在強攻十數日之后,發現苦渡城確實是塊難啃的硬骨頭,因此選擇了圍城,開始曠日持久的消耗戰。
但是這個契機其實很奇怪,苦渡城中人知道城中糧食不足,可蠻人不知道。畢竟苦渡城在當世乃是中原大城,也是北方的大糧倉,正常情況下存糧夠用半年,就算以之賑濟全城百姓,也足以支撐到三個月。
再過三個月便要入冬,蠻人自身糧食未足,可未見得誰耗死誰。
因此史學家大多認為,蠻軍轉為圍城消耗,是因為從城內得知了消息,知道苦渡城撐不到兩月,這才改弦更張,改變了戰略。
如今的情況又有些不同,一開始蠻人就遭受了巨大的損失,從戰術上來說,缺乏攻城器械的話,選擇圍城要比強攻劃算得多。
但現在葉行遠為子衍查漏補缺,封鎖全城,便是城中有蠻人的奸細,也很難將消息傳遞出去。
這種改變之后,卻不知道蠻人會做怎樣的戰略選擇?
李夫人沉吟道:“有子衍在,強攻付出的代價無法估計。就算是城墻陷落,有無攻人之惡神通在,還可以收縮防線進內城,蠻人每前進一步,都得付出血的代價。
持太雖然暴戾,但蠻人也是血肉之軀,到底是會懂得害怕的。等到他軍心動搖,再無法令行禁止,終究是要轉入圍城。”
葉行遠長嘆,“若是轉入圍城,城中軍民也能有一段喘息之機。但糧食只會消耗得更快,到后期還是會如原本一般慘烈。
但若是蠻人一直強攻,城中之人所受壓力無法想象,也得傷損不少人。這兩種結果,哪種更佳,我們自己無法做決定,只能把選擇權拱手讓于蠻人。”
葉行遠與李夫人探討過刺激蠻人,讓他們不斷猛攻,加快消耗的策略。這或許是改變苦渡城戰事發展的一種法子,但這對子衍和守城軍民都有極高的要求。
必須得子衍的神通時時維持,稍有破綻,便會造成雪崩一般的慘況。而守城軍民在連續作戰了三日之后,也盡顯疲態,如果強攻持續,他們是否能夠支撐得住,這還是未知數。
葉行遠便是因為看到了現實情況,所以猶豫不決。
李夫人沉思良久,反問道:“葉公子,如果這里是瓊關城,你又當作何選擇?”
葉行遠啞然,瓊關城守城日日的血腥情形,尚且歷歷在目。并未過去太久,記憶仍然深刻。
在瓊關城的時候,他并未面臨選擇,城中糧食資材甚為豐富,而且援軍不遠。他要做的就是盡可能的拖時間,若是蠻人愿意圍而不攻,他是求之不得。
但若遇到與苦渡城同樣的情況,葉行遠會做何選擇?一是慘烈的戰斗與持續的痛苦,最后的結果卻未知。二則是緩慢的折磨,與最后違背人倫的慘況,雖然最后戰爭取得了勝利,但這種勝利的代價,會不會太大?
葉行遠躊躇再三,這才點頭道:“如果這是瓊關城,我早知糧食不足,還是會希望與蠻族決一死戰。”
普通人往往能拖則拖,希望將痛苦放在最后,但往往煩惱與痛苦如滾雪球一般積累起來,到最后令人根本無法承受,只能逃避。
而強者卻不同,他們知道有些事情不可避免,就勇敢的去面對和解決,當這些麻煩事都解決之后,事后便是一片坦途。
如果說蠻人圍城對他們來說是較為優秀準確的選擇,那么作為守城的一方,必然是盡可能不讓對方做出對的判斷。
葉行遠豁然開朗,他雖然來到苦渡城,并為此精心準備,但終究還是把自己放在一個歷史的旁觀者角度,并未真正把自己當成主事之人。
所以他才會猶豫,如果是瓊關城,他早就擬定了堅定的戰略,并絕不因為生死和困苦發生動搖。
葉行遠向李夫人拱手道:“多謝夫人提醒,本官如醍醐灌頂,既然如此,我們便須前往子衍君府邸,說服他接受我們的戰略。”
他有一整套激怒蠻人的方法,這都需要得到子衍的認可,只要他們能夠達成共識,苦渡城必能固若金湯。
于是葉行遠夜訪子衍府,子衍不顧白天的疲憊,掌燈接待了他。葉行遠開門見山道:“這三日來蠻人攻城不歇,大人可頗疲憊否?”
子衍苦笑道:“我若疲憊,便是生民喪亂,只要想到這一點,我就不敢疲憊了。”
圣人這位弟子實在是高風亮節,葉行遠曾經接觸過高華君,知道他是為了“孝”能做出任何事的順從孝子。而子衍為了“忠”,也是無所不能。
而且他“忠”的理念已經經過血與火的磨練,更為熠熠生輝,并非愚忠,并非對一家一姓的忠心,而是對于百姓的大忠。能說出不敢疲憊四個字來,此人胸懷當真是光風霽月。
葉行遠便追問道:“若是如此,蠻人再連攻一月,大人神通,可支撐否?”
子衍略一思索,堅定點頭道:“但教子衍不死,神通不熄。”
葉行遠拍掌贊道:“大人之心,天日可表。這幾日我查看城內城外情形,只覺與當日西鳳關之時不同。西鳳關咱們糧秣充足,雖無援兵,只需守住正面的城墻,便可安心。
但此次苦渡城四面被圍,外間不得消息流通,百姓亦甚為惶恐,若蠻人打起持久戰,開始圍城。就算糧盡之前,民心都難免有動蕩。若是糧盡之后,只怕若無非常手段,這座城池便要拱手讓人了。”
民以食為天,沒有糧食怎么可能打仗,子衍的手段真是千古未有,但這種慘狀,葉行遠卻并不希望發生。
正如他所說,就算是糧盡之前,民心也有很大的波動。歷史上至少記載了兩次比較大規模的搶糧活動,但靠著子衍的威望與令狐喜的殘酷鎮壓,并未引起太大的波瀾。
即使如此,也不值得,葉行遠認為人族的性命,在對抗外族時候犧牲才是正道。若是在內訌中損耗,真是完全浪費。
子衍哪里想不到這一點,鄭重道:“公子之議,我豈能不知?只是蠻人狡詐,待發現城內存糧不足,定然會轉入圍城,主動權并不在我們手上。
百姓無糧,我們只有多加調解,勸他們以大局為重,暫且忍耐。”
他實在是拿不出什么辦法,也不可能如一些兇蠻的守將一樣,干脆將城內無用之人完全驅趕誅殺,減少糧食損耗。
葉行遠笑道:“此法太過消極,蠻人若是圍城,我們最無應對手段。既然如此,不若效仿蠻王察汗故智,向蠻帥持太發起挑戰,激他持續攻城,更快消耗蠻人的軍隊。
若他們比我們先消耗不起,苦渡城之圍便可自解。”
子衍思忖道:“此法會不會有些冒險?苦渡城軍民畢竟未經苦戰,會不會先行崩潰?若是如此,我之性命倒是無妨,然則城中百姓危矣。”
他無論何事都是從城中百姓出發,故而會過于仁善,葉行遠正色道:“不然!子衍君可知,若是將選擇權交給蠻人,蠻人必然選其最優之路。
他們攻城是一場豪賭,圍城則是鈍刀子殺人,盡管耗時良久,卻可操必勝。既然如此,我們怎能任他們施為?”
葉行遠隱隱有些覺得,子衍之所以為苦渡城之事懊惱,甚至三千年后仍然在死后世界循環不停。很有可能就是他內心的“仁”阻礙了他。
所謂慈不掌兵,雖然子衍能力超凡,即使有些優柔寡斷,但亦能打出漂亮的戰役,因此被許為名將。但是在苦渡城這一場戰事之中,他還是犯了錯誤的。
雖然在最后,他殺死愛馬愛妾,再以此后一生與三千年來贖罪,但內心深處卻永遠不能平和。
他期待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然而一次次的循環,始終只會更加痛苦。
葉行遠犯的錯誤,便是一直認為賢人子衍君不會錯,抱著這么一個想法,只想修修補補,又怎能改變苦渡城的結局?
不破不立,只有全新的戰略,才有可能帶來徹底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