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儒就是在這一場道統之爭中的第一個犧牲品。葉行遠此時的思想,還遠沒有形成體系,他只有數千年文化傳承所積淀起來的零碎閃光,但這已經足以對既有的觀念產生極大的沖擊。
尤其是在這可怕的戰場上,李宗儒本身信念已瀕于崩潰。再被葉行遠一逼問,只覺得失魂落魄,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呆呆的站在城樓之上,恨不得蠻人的箭立刻將自己射穿,好免去腦中如同熔巖爆發一般的痛苦。
“蠻人又整隊沖擊了!”李夫人提醒葉行遠。
葉行遠淡然一笑,撇下了混亂的李宗儒,昂然走向城墻前方,鎮定自若的派下命令,守城部隊盡管幾乎人人帶傷,但還是有條不紊的運作起來,憑著眾人的微薄力量,阻擋著兇殘的蠻人。
戰況再次陷于膠著,瓊關縣傷亡慘重,但是強悍的蠻人騎兵,暫時還沒辦法攻破這座小成。
省城之中,宇文經面色陰騭,一個人喝著悶酒。一直招待他的李宗儒已經奔赴瓊關縣送死,得知這個消息的宇文經大驚失色,胸中就像是堵上了一塊骨頭,無論怎么樣都不舒服,甚至肺葉都能感到一陣陣的刺痛。
難道是他錯了?不!宇文經固執的搖頭,他堅信自己采取了最正確的辦法。葉行遠這樣的人物,絕對不能留在世間,這或許違背了為人的道德,但卻應該是圣人的大義。
“圣人誅少正卯,曰其心達而險,行辟而堅,言偽而辯,記丑而博,順非而澤。此亦葉行遠也,誅之便是圣人誅邪之意......”宇文經自言自語,似乎是在說服自己。
李宗儒棄他而去,甚至要舍身之行,對宇文經來說是個極大的震撼。但他并沒有動搖信念,心中的陰翳很快就能抹去,他更關注的是瓊關縣的戰況。
“葉行遠居然已經守了十日,他手中什么都沒有,還能抵抗蠻人最強的騎軍。真乃天下奇才也,若是他有正人之心,必可平復亂世,惜哉!”宇文經嘆息著,將自己的評價記下,但略一猶豫之后,又將其放在火上燒了。
更要注意不能讓葉行遠之能讓那些惜才的老人知道了。宇文經暗暗提醒自己,會試中葉行遠的狀元卷其實就展露了出眾的軍事才華,百崖磯一戰以弱勝強,大勝妖兵,此后四處救火,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挽救延南晉國祚二十年。
這種人才要是被幾個軍中的死硬派知曉,只怕都會護在手心里當塊寶。幸好如今朝廷文武殊途,軍種帶兵的將領尤其不重視學問,大概沒人會想到去查看會試的考卷。
這一次瓊關縣一戰,卻不可能不受人關注。只怕西軍諸將應該都聽說了一個書生守城十日傳說,省城中的說書人已經喊出了“子衍再世”這樣的噱頭,萬萬不能讓葉行遠再出名了。
“還得想辦法拖延援軍......”原來覺得半月之期,瓊關縣無論如何也該告破,沒想到還是小覷了葉行遠。如今西鳳關緊閉,再想放蠻軍入關不太現實,只有想辦法為他們爭取更多的時間。
宇文經想到這里,終于放下了酒杯,回到房中奮筆疾書,又在四處寫信。
省城要派出的援軍原本已經準備好,但因為糧草準備失誤,又耽擱了幾天。這幾天對于水深火熱的瓊關縣來說,可以說是生與死的考驗。
葉行遠已經守城超過了十五日,城下未收的蠻族尸體堆積如小山,發出熏天的臭氣。嗜血的蒼蠅嗡嗡而飛,在瓊關城門之前像是一團污濁的黑云。
守城的兵丁損折了一半,剩下一半也都是個個帶傷。他們疲憊而麻木的射箭、投石、潑油,機械的完成守城工作,但就像是繃緊到了極限的弓弦一樣,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斷折。
葉行遠滿面塵灰,嗓子沙啞,他已經連續三日三夜未下城墻,體內原本充沛的靈力空空如也自從臨摹宇宙鋒,感悟天機以來,他很久未曾有這樣的感覺。
蠻人在城門口留下了十幾具尸體,暫時退卻,但不用多久他們就會卷土重來。這么多天來,蠻人始終是以這種完全不怕死的態度在進行攻擊,葉行遠也已經習慣了。
“援軍還未來么?”躺在城墻上的傷員饑渴的遙望遠方,在守城戰開始之前,葉行遠就告訴過他們,頂多只要半個月,省城的援軍就會抵達,不會讓他們孤軍奮戰到最后。
“也許路上有些耽擱,明天...明天一定會來的。”陸十一娘也已經筋疲力盡,她在城墻上負責照顧傷員,看著面前之人幾乎開膛破肚的恐怖傷口,她只能默默的將流出的腸子塞回腹腔。
縣內的醫生根本無法處理這樣的傷勢,除非是大將軍身邊的軍醫或者京師的御醫,才有可能救回這人的性命。他會在幾天的哀嚎之后,痛苦之極的死去,在他死之前,總沒必要滅去他們的希望。
瓊關縣中的錦衣衛也都投入到了守城之中他們別無選擇,葉行遠不走,他們也不能撤離。如果不盡力抵抗,那么這些平時可以耀武揚威的皇帝親兵,城破之后在蠻人的刀劍之下也會與平民百姓一樣無助。
雖然沒有暴露身份,但是錦衣衛都經過特訓,在守城的戰斗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葉行遠給陸十一娘等人都記下了大功,宣稱必會秘折上奏,為他們請功升官加爵。
不過陸十一娘也明白,首先就是得活下來,否則一切都是白搭。
錦衣衛內部的消息,是援軍剛剛才從省城開拔。也就是說,就算他們不受任何阻礙的急行軍趕來瓊關縣,那也至少還得十天的時間。
但實際上看他們在省城無恥的耽擱,路上還會不會發生什么意外,可難說得很。
當陸十一娘向葉行遠報告這個壞消息的時候,葉行遠倒是很鎮定。他坦率的承認了起初的錯誤,“我低估了他們的決心,想要我死的人,怎么會在乎犧牲一兩位武將......”
貽誤軍機,導致地方失陷,肯定是有人要出來擔責任的,可能砍掉一兩個武將的腦袋也不奇怪。葉行遠考慮的半個月,是地方上不受懲罰能夠推卸責任的最大極限,但是如果他們愿意付出一些代價的話,時間有可能就變成雙倍。
這些代價,當然會有大人物用其它的方式向他們補償。
“一個月...能守得住么?”葉行遠臉上依舊帶著從容的神情,他從子衍那里學來重要的一點,就是身為上位者和主心骨,絕對不能讓別人看到喪失信心的樣子。
在去子衍墓中經歷之前,葉行遠并不知道守城戰會如此殘酷,他也完全沒有信心可以守御得太久。但是隨著他對子衍子兵法的感悟更深,能夠施展出更大威力守御神通之后,他相信極限可以再往上提一提。
但一個月終究......還是太長了些。
蠻人果然經過休整之后很快就再次展開了城門爭奪戰。到現在幾乎已經無法阻擋個別身材高大蠻族士兵躍上城墻,雖然總能夠將其殺死或者逼退,但這也是傷害造成的主要原因。
葉行遠站在城樓上鼓舞士氣,但他很清楚全身乏力,連一個神通都施展不出來。李夫人、陸十一娘等人也都是如此,而周縣丞和方典史更是早就脫力,周縣丞受了點外傷,至今還在高燒不退。
今天一次又一次用神通阻撓蠻人攻城的,反而是李宗儒這老人。他是個固執的老學究,于神通并不高明。但畢竟他是舉人出身,懂得呼風喚雨,于是就一直站在城門正上方,呼喚出一陣陣暴風雨,給蠻人攻城帶來許多麻煩。
不知道是因為神明保佑還是運氣太好,刀劍和弓箭都未曾傷到這個老人,但毫無節制的使用神通調用天地元氣,李宗儒體內積累了幾十年的靈力迅速枯竭,從外表上來看,他的頭發全白,完成成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葉行遠也勸過他暫時休息,但是李宗儒卻鐵青著臉不肯答應,他精神亢奮,不眠不休,目光灼熱,根本就停不下來。
此人早萌死志,在被葉行遠教訓之后,并沒有改弦更張,而是更加明確的求死。
“殺了他!”蠻人沖擊城門的指揮官再一次被李宗儒召喚來的暴風雨沖得滑倒,從攀緣中摔了下去,重甲都癟了一塊。他因為憤怒而發狂,不顧一切的徒手爬城墻,冒著箭矢與滾木,鐵了心向李宗儒發起沖擊。
李宗儒正處在過度使用神通之后的衰竭期,他幾乎動彈不得。兩個小兵上去想要將他扶下來,但不幸被蠻人的弓箭射倒。
“救他!”葉行遠急令,但其他人離得實在太遠,想要趕上已然不及。那兇惡的蠻人額頭中箭,眼看必死無疑,但仍然怒吼著沖到了李宗儒面前,揮起了沉重的馬刀。
李宗儒的臉上并沒有畏懼,反而帶著解脫的喜色,他高聲吟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宗儒今日死矣,不負圣人所教!”
嚓!刀鋒入肉的聲音掩蓋過一切喧囂,老人的頭顱橫飛而起,鮮血上沖。
他失去了身軀的臉上,卻仍然帶著欣慰的笑容。他臨死之前最后的遺言,正是最近這幾天葉行遠經常念叨的幾句話。
葉行遠沉痛的閉上了眼睛,那名攻上城墻的蠻人殺死了李宗儒之后,很快倒地身亡。城門仍然堅守,但那位迂腐的老人卻再也無法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