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日,蠻族的騎兵漸漸在瓊關縣城北面聚集起來。他們身穿玄色皮甲,手持丈余長的馬刀,在田陌間奔馳叫囂,殺氣凜凜。
葉行遠站在城墻上,靜靜的觀察著。這蠻族騎兵的戰斗力事先他就有所了解,但不是親眼目睹,還是很難感受那種可怕的沖擊力。
蠻人身軀高大,容貌丑陋,喜好留著長發,或披散肩后,或編織成辮子,更顯得兇神惡煞。從軍之人,腰上都纏著以骷髏頭穿成的腰鏈,那是他們斬首的數目。
殺人愈多,骷髏頭愈多,他們在軍中的地位也就愈高。一般人瞧見這等兇漢,早嚇得魂不附體,無力反抗,就算是訓練有素的戰士,乍遇之下也難免神為之奪。
葉行遠算是明白為什么幾名騎兵就能完成屠村,這些蠻人胯下的巨馬亦是兇惡異常,可比人形坦克。如果沒有牽制的力量,那根本就提不起勇氣反抗。
雖然他見過李成帶來的俘虜,但是馬上馬下的蠻人,簡直就是兩種生物,完全不具可比性。李成能夠擊退七名騎兵,也算是他的本事。
秦縣丞站在葉行遠身邊,一直就在打寒噤,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他其實這兩天猶豫好幾次要帶著方典史逃走,但終于還是放棄了這個計劃。
一來是因為一點良心未泯,在葉行遠感召之下,終究不忍心就這么對一縣之民放手不管。二來也是因為蠻騎四出近乎包圍,棄城而逃也未必就能安全,到時候死得窩窩囊囊,倒不如以身殉城,博個身后名。
他與方典史說清此事之后抱頭痛哭,也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因而這兩天的表現倒也尋常,不再勸葉行遠逃跑,而是一聲不吭的做著準備工作,心中也覺得不過是聊勝于無而已。
葉行遠觀察了許久,轉頭嘆道:“蠻人個體戰力,可抵人族軍士三人,幸好外面還有一道城墻,否則野戰之中,城中軍戶戍卒必不能抵擋。”
秦縣丞愕然,心中吐槽難道現在就能抵擋了么?就算有那么一堵城墻,也無非只是延緩這些窮兇極惡的蠻兵幾日而已。一旦城門失守,縣中必是雞犬不留。
瓊關縣屬于邊地,有駐屯的軍戶衛所,平時務農,閑時操練,戰時為兵,可湊出千人左右的軍隊。但因為訓練不足,士氣低落,守城戰勉強可用,野戰就完全沒什么指望。
這是本朝軍制與之前諸皇朝不同之處,太祖設立此法,是希望世代交替,國中一直能夠有可戰之兵。可惜時日一久,這軍戶之法也難以一直保持成效,大部分地方的軍戶早已墮落,根本不可能打仗。邊地這些人還能維持操練,已經是葉行遠意外之喜。
葉行遠再看了看城下,回頭問秦縣丞道:“各種守城的物資準備得如何?弓箭倒也罷了,滾木擂石卻務必充足。”
秦縣丞木然道:“弓箭尚有十萬支,自然是不敷使用,不過縣中箭手匱乏,也無強弓,對這些蠻人只怕造成不了多大的傷害。
滾木、擂石之物,自夏日便開始準備,最近都運上城墻,應該足夠了。大人特別交待的滾油、糞汁,也已齊備。”
東西是足夠的,但真正一旦開始攻城戰,能夠鎮定使用的人能有多少,這才是秦縣丞所擔心的。好在這些蠻人耀武揚威,卻并無打造攻城器械的意思,大約最多也就是強攻城門,這樣的話防守會容易許多。
自那日得知妖蠻聯軍攻打西鳳關的消息之后,葉行遠就下令將四門都以石頭堵死,禁絕內外進出,大概已經是做好了與城偕亡的準備。
“你覺得我們能守幾日?”葉行遠看秦縣丞蒼白的臉色,微微一笑,語氣輕松的問道。
秦縣丞苦笑,城外聚集了越來越多的蠻人騎兵,黑壓壓的一片,已經開始造成恐慌,如果沒有葉行遠在此彈壓,那些軍戶士兵和城中選出來的勇壯,大約一兩日都撐不過去。
就算是眾志成城,戮力抵抗,在力量上的絕對差距面前,瓊關縣單薄的城墻只怕也支撐不了幾日。
他嘆息道:“下官就算是再樂觀的想,咱們最多也不過能撐上五七日。”
守城的物資、糧草并不匱乏,雖然不能說富余,但支撐上大半個月肯定是夠的。秦縣丞卻明白此次守城的關鍵,并不在于物資,而在于人力。
軍戶的這些戍卒,并沒有經過什么真正的陣仗,或許前幾日可以憑著血氣之勇支撐。但一旦出現傷亡,恐慌就會不斷的蔓延,只怕幾日之后就會全無斗志,城破也就在旦夕之間了。
葉行遠沉吟道:“五七日么?那只怕還是不夠,本官想來,咱們至少要守滿半個月,才能夠等到援兵。”
秦縣丞目瞪口呆,苦笑望著葉行遠道:“縣尊到現在還未死心么?別說半個月,就算是一個月,西鳳關也不可能派來一兵一卒吧?”
葉行遠搖頭道:“既然有十萬妖蠻進攻,西鳳關自然不會調兵,但既然邊關告急,京中必會派軍援酒救,不可能坐視不理。”
秦縣丞眼睛一亮,但旋即又廢然嘆氣,“京中路途遙遠,就算第一時間點兵援救,也是遠水解不得近渴。”
他知道葉行遠得皇帝寵幸,或許京中亦有后招,但瓊關縣與京師實在太遠了,想救都來不及。
葉行遠笑道:“京中援兵,乃是為西鳳關而來,應對十萬妖蠻,那自然得準備充分。本官琢磨著光是點誰掛帥之事,金殿上就得吵上個幾天,哪有那么快的。”
自隆平帝登基以來,每逢戰事,是以文官為帥還是勛貴領軍,都會引起上綱上線的大討論。文官說勛貴領軍,易成私軍,叵測難控。勛貴又說文官不知軍事,胡亂指揮,難免喪師辱國。
總要爭得不亦樂乎,最后實在拖不下去,才會在各方妥協之下定下元帥人選。等到從京中點兵出發,那時候瓊關縣大概已經灰飛煙滅。
秦縣丞翻了個白眼,心道你也知道要拖那么久,那還指望什么京中的援兵?便無奈道:“下官已決心隨同大人赴死,只難如大人這般從容,還須養氣修行才是。”
葉行遠大笑道:“何出此喪氣之言?本官覺得咱們還可以搶救一下,京師援兵固然是沒法指望,但既然出了緊急軍情,京中必然下令省內與鄰省調兵援救。
這些烏合之眾當然破不得十萬妖蠻,不過去西鳳關咱們瓊關縣是必經之地,他們若怕軍法問責,一月之內是必然要趕到此地的,退了這千余蠻騎,應該不難吧?”
秦縣丞愁眉苦臉道:“大人所言甚是,不過咱們也守不到一個月。”
葉行遠目光閃爍,面色從容道:“是么?堅守一月固然不易,不過總得盡力而為才是。”
最樂觀的估計,是省城的援兵半月能至,葉行遠是堅信能夠守到半個月的,但是半個月以上,真的要看天意。
他抬眼望去,地平線上的蠻騎已經連成一線,攪動著塵埃。半天浮云蔽日,天色都為之黯淡下來,黃昏將至。
當夜,李夫人來訪。對于她能夠越墻而入這件事,葉行遠并不驚訝,此女本身頗有異能,何況又得了葉行遠手令,等同于斥候,不會受守城軍士的阻攔。
他估算著,李夫人也該來了。便笑道:“沒想到還沒去子衍墓守城,這瓊關縣要先守一次,這算是事先練習么?只可惜要是這一次守不住,本官大約也就沒機會再入子衍墓了。”
這一次可說是葉行遠遭遇的最大危機,之前雖難,畢竟還沒有那么嚴重的性命之危。但現在蠻騎圍城,稍一不慎就是殞身之患,最關鍵的是還沒有什么投機取巧的辦法可以逃過。
李夫人正色施禮道:“大人心懷黎民百姓,獨撐危局,賤妾深敬之。只恨消息晚了一步,我不能提早識破朝中陰謀,害得大人陷入此等境地......”
葉行遠不在乎的搖了搖手,“這些都不必說了,如今唯一可想,便是靠著瓊關縣撐到援兵到來。你們姚家原本就在塞外,必有手段,說不得要借用一二。”
這也是葉行遠手上的一張牌,他這幾日殫精竭慮,就是在考慮極限情況下的守城,姚家的力量當然不能不用。
李夫人點頭道:“這個自然,蠻人之中油鼎部、月支部我家俱有聯絡,只可惜潛入劍門的以乃速干部騎兵為主力,我們難以操控,不過亦有少數油鼎蠻騎入劍門。我已派人召集,必要時可讓他們反戈一擊。”
葉行遠大喜,“油鼎部蠻騎大約有多少人?”
李夫人面露苦色,黯然道:“約莫有二三十人。”
二三十人對于千余騎來說微不足道,想要有什么大用是不可能了。不過葉行遠已經心滿意足,滿不在乎笑道:“已經足夠了,有這一支奇兵,我至少能多守城三日。”
李夫人見他面對死局尚且面不改色,心中更為欽佩,感嘆道:“大人真乃天命之人也!如此人杰,怎會殞身在此小城之中?”
她屏息片刻,又道:“除此之外,大人最大的倚仗還是在子衍墓中。今日此來,正是要與大人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