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眾人所料,阿清案一傳到京城,立刻引發了一場大爭論。起初是刑部尚書周毅大怒,要親自下筆駁回瓊關縣的判決,責令重審。
綱常之辨,在這個圣人教化的世界乃是不可觸碰的紅線,一向嚴苛的周老尚書甚至在衙門內拍了桌子,怒罵葉行遠“喪心病狂”。
周毅執掌刑部五年,為人刻板好名,平時在衙中說一不二。此次動怒,眾人自然是噤若寒蟬,但沒料到的是竟然還有人出言反對。
刑部左侍郎楊禮中不同意尚書的見解,直言反駁道:“大人固然守綱常正義,卻不知小民之苦,下官看瓊關縣所述案卷卷宗,條理分明,事實清晰。
分明是弱女子激憤殺人,又不曾當真殺死人命,瓊關縣所作判決亦有道理。刑部乃執律法之正,行事不可不慎,此案參詳再審度可,倉促發回重審卻不妥。”
楊禮中年輕俊彥,此時尚未至四旬,一直被視為將來大學士的必然人選。此人儒雅,在刑部中也從不仗恃背景、才學攬權,是周尚書信任的左右手,沒想到此事上居然突然開口提不同意見。
周尚書氣得眼前發黑,怒道:“你這是什么話來?吾輩讀書人,自當以圣人之法為常法,此女情有可原,罪無可恕!你身為讀書人,難道還會贊同葉行遠離經叛道之言?”
他聲若雷霆,屋宇震動,顯見已是動了真怒。楊禮中滿面無奈,勸退同僚,私下進言道:“大人息怒,葉行遠此人雖有劣跡。但也是一榜狀元,大儒之身,他如此判決必有緣由,大人輕易駁回,若有差池,只怕于聲名有礙。”
周尚書心中一梗,他畢竟久經宦海多年,楊侍郎的言外之意他也聽得明白。如果是一般的知縣,以他的性子,那當然毫不猶豫的把這封判決扔回去。
但現在做這個判決的是新科狀元,不久前的京師焦點葉行遠,這真得多費點思量。再退一步想,葉行遠雖然以狀元的身份被排擠出京城,但時日未久,又因上萬言書戍邊之事得罪了內閣,要針對他的人多的是。
如今出了這事,要發回重審,關鍵處其實已經不是這一件案子,而是要對葉行遠如何。想要借著這個機會打壓葉行遠的人多得是,那何必自己來做這個出頭椽子?
周尚書想通了這一節,怒氣漸平,便問楊侍郎道:“那依你之見,該如何是好?這案子我是萬萬不能同意的,不過刑部確實也不必給別人當槍使,這卻有些為難。”
楊侍郎不慌不忙道:“若有疑難之案,刑部不能定奪,自然應該上報內閣,由諸位大學士判斷。這事本來就是葉狀元與內閣諸公的恩怨,大人何必牽涉其中?”
周尚書躊躇道:“只是葉行遠判決確實不當,我要是輕輕放過,只恐有人在背后譏諷。”
他最重名聲,雖然怕事,但又擔心這樣蒙混過關會影響自己,所以首鼠兩端,前怕狼后怕虎。楊侍郎慨然道:“所以今日下官才事先未與大人商量便在衙中爭執,此后下官再拂袖而去。眾人皆知刑部意見不合,朝中再有非議,也是怪到下官頭上,大人不必擔心。”
刑部說起來當然是周尚書作主,但是楊侍郎潛力無限,滿朝上下都知道他的能量,若是這兩人鬧起矛盾,確實有可能難下決斷。以這個借口,將這案件推給內閣諸位大學士,也算是說得過去。
楊侍郎又道:“內閣諸公皆是正人君子,就算不說他們與葉行遠的宿怨,此案到他們手里,也必然會發回重審,與大人的意思一樣。”
周尚書冷笑道:“說是正人君子,那可未必,不過他們恨新科狀元入骨,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倒是真的。”
他頓了一頓,抱歉道:“如此一來,倒是要委屈你了,日后此案判下來,只怕聲名略有掛礙。”
楊侍郎微微一笑道:“不妨,我畢竟不是主審之人,只要說是秉圣人仁善之心,別人最多說我心軟,不似瓊關縣那般在風口浪尖上。”
下這個判決的人,才是挑戰文教挑戰三綱五常的罪人,他雖牽涉其中,到底不算怎么深入。風頭一過,也不會有人想起。
刑部兩位大人計議已定,果然再議之時又大吵一架,楊侍郎被周尚書怒斥趕出,但此案到底如何復核,終究沒有定論。周尚書裝出一臉無奈和憤怒,將阿清案上交內閣,由內閣諸公商議決斷。
楊侍郎走出刑部,神態輕松,自語道:“宇文兄,我已盡力而為。此案越過刑部交到內閣,影響力也就更大,若是能夠一錘定音,那葉行遠可真的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他輕嘆了幾聲,又道:“可惜了他的詩文。”隨即才揚長而去。
阿清案層層升級,又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不過短短數日,京中已經盡是飛短流長,都在談論“阿清殺夫”事。
說書先生們又有了好題材,自然是張口就來,說得荒誕不經,“你們不知道,這阿清乃是絕色美人,她殺夫罪大惡極。但葉狀元一見她姿容曼妙,便心生憐惜,這才枉法輕判,甚至還牢中密約,要為她翻案。”
有人立刻反駁道:“休得胡言亂語,葉狀元何等人物,怎會為女色所迷?他雄才偉略,掃蕩妖蠻,豈會犯這糊涂?”
那說書人不服氣道:“你是聽多了吧?那是編出來的故事,怎能當真?那你說說,葉狀元要是不為女色所迷,怎會輕判一個殺夫之女?”
此言一出,老百姓們葉無從辯駁,在大部分人的觀念之中,殺夫就是不可饒恕的大罪。縱然這姑娘常受虐待,但是做人家老婆,哪有不挨打的?她起了殺心,就是萬萬不該。
有人遲疑道:“葉狀元最恨妖蠻,不知是否因為阿清的丈夫是個蠻族,才會如此判案?”
有讀書人嘆息道:“就算是蠻族,那也是此女之夫。圣人教誨,出嫁從夫。她若是當初未嫁之時,便自盡或是刺殺這蠻人,那也有節烈之義。
但如今已經嫁了兩年,這時候方才起了歹心,對朝夕相處的丈夫動手,那可真真是罪無可恕了。你們想想,此案若不重判,你們回家看到拿菜刀的婆娘,不害怕么?此乃動搖人心之大事,葉狀元真是一時糊涂!”
京城的輿論,比之瓊關縣內對葉行遠更加不利。如果說瓊關縣還有一部分人理解葉行遠的判決,覺得阿清實在可憫。支持與反對之人各占一半的話,到了京城,就幾乎有九成的人都質疑葉行遠的決定。
內閣五位大學士一致做出裁決,此案發回復審,而且主審不再交給知縣葉行遠。而是三法司各自派人,會同劍門省、府、縣三級同審!
“這是要做出一場大戲啊。”隆平帝在茶樓上聽著眾人的議論,又得到內閣最終決定的消息,不由得憂心忡忡。他問安公公道:“想不到葉行遠去了那么遠,沒幾天又惹出這樣的事來。這次他是被逼到了懸崖邊上,連朕都愛莫能助。”
只不過是一件邊疆上的小案子,居然引得內閣如此關注,還要驚動刑部、大理寺與都察院一起下地方會審,這不是重視案子本身,而是切切實實的針對葉行遠這個人。
掀起滔天的輿論,再三堂會審定下鐵案,這是將葉行遠往死路上逼。日后再有人提起葉行遠,第一個想起的就是阿清案。他不再是“詩魔”“狀元”,而是一個離經叛道違背綱常的官員。
這頂大帽子壓在頭上,任誰也翻不了身。隆平帝就算想要破格提拔葉行遠,卻一定會被朝野上下的讀書人一致反對。
安公公抱怨道:“這個葉行遠真是一刻都不安生,明知道陛下對他寄予厚望,卻偏偏總惹是生非,這種事全是他自找,白白辜負了陛下一番苦心。”
隆平帝淡然笑道:“也不盡然,朕看他文章策論,每每在危機之時有不可思議的手段。他既然敢這么判,想來也該有應對之法。”
他沉吟一陣,突發奇想道:“要是這次三堂會審,沒有駁倒葉行遠的判決,反而最終支持了葉行遠輕判阿清,那又會如何?”
那自然是葉行遠名聲大噪,借著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乃至內閣刷了一把聲望。初到邊遠縣城,便能有這樣的政績,就算是圣賢也未必能做到,真正可說名動天下。
有此一得,無論朝野,至少在短時間之內,絕不敢再動葉行遠。他也就得到了從容布局的時間,日后折返京城,這阿清案便是他的資歷。
從這個方面一想,隆平帝又隱隱覺得葉行遠可能是故意的。
但安公公愁眉苦臉道:“陛下不要太相信此人了,內閣那幾個老家伙既然要置他于死地,三法司派下去的人必有安排,省中府上的官員,他也未曾交結,也不會有什么交情。不說案情,光是這審案官員,他就已經輸了九成九,有什么辦法翻盤?”
隆平帝喟然一嘆,這等難局確實難解,葉行遠到底該怎么應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