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古怪謠言對葉行遠沒造成什么困擾。實際上他雖然知道收了秉筆太監的禮,坊間必有謠言,但他正在面圣進祥瑞的關鍵時刻,無心旁騖。
這幾日就連唐師偃都老老實實呆在驛館之中,顧不上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北地煙花。
面圣對于他們這樣的讀書人可以說是巨大的榮譽,尤其是唐師偃這種自認舉人就是自己超水平發揮的極限,進士絕對考不上的老油條來說,能有這種機會自然倍加珍惜。好在這兩天那位黃奇公子也沒有來找唐師偃,倒省了他艱難的選擇。
十一月二十七日夜,葉行遠也只小睡了片刻,寅時三刻便被唐師偃催著起身。奉特旨入宮的葉行遠、唐師偃和朱凝兒三人,早早出門,護送麒麟鴉神石像,跟隨宮中太監的接引,一路朝著進宮而行。
京兆府清晨的空氣干冽而寒冷,天邊仍然是一片漆黑,未見絲毫曙色,唯有馬車中石像頂端的神鴉仍舊偶爾閃爍紅光,代表著祥瑞與神力。
幾個小太監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所謂鴉神祥瑞,都是頗為敬畏。他們宦官身體殘缺,難見天機,除了少數天子近人能借天命修習神通之外,大多也是走小吏敬拜陰神的路數。
對這些正神更是敬拜,不敢有絲毫怠慢,小太監們早就準備好了香燭,出發之前就先行供奉,連帶著對葉行遠等人的態度都好了許多。
原本這種初次入宮之人,怎么也會被敲一筆竹杠。但一來小太監們消息靈通,知道連王仁王公公都給這位葉公子送禮,二來也是因為這鴉神祥瑞所在,他們不敢褻瀆。因此雖然葉行遠早就有準備了紅包,小太監們還都是堅辭不受。
卯時一刻,葉行遠一行人已經到了宮門前等待。這時候就沒什么優待了,葉行遠只能露天站著等候辰時天亮開門。寒風凜冽。他雖然穿得厚實,依舊是凍得手腳僵木,深恨來得太早。
然則面圣大抵都是如此,就算葉行遠有心多睡一個時辰才起,宮中之人也絕不容他這般怠惰。想想不遠處午門外候著早朝的文武百官,葉行遠心態也算平衡了些。
如今隆平帝怠政,往往三五日方才一朝。但皇帝不出面,早朝的規矩卻未曾偏廢,自有內閣諸位大學士代理主持,所以當官這早上的辛苦還是免不了。
當官雖然京官清貴。但這早起的苦頭還是得吃。地方官相對就自由許多,只是眼界有限,更難涉入國事。葉行遠想著日后如果進士及第,隨后幾十年的宦海生涯,預先就覺得辛苦。
要是有的選擇,還真是在鄉下當個土財主,有屋有田過得逍遙自在,平時無聊調戲一下胖丫頭,人生方才愜意。但葉行遠穿越而來。似乎在不經意間就承載了天命,如今盛世之下危機四伏,實在沒辦法安心過小日子,只能戮力向前。
葉行遠打了個呵欠。勉強抖擻精神,轉頭問凍得直打哆嗦,卻強自挺直身軀的唐師偃,“我們辰時可以入宮。進去之后應該能在室內等待了吧?這要是西北風吹兩個時辰,唐兄你尊體只怕吃不消。”
宮中的規矩唐師偃記得最熟,他點頭道:“一入宮門。我們便在偏殿等候,到時候記得要多給點紅包,小太監們多燒些炭。”
想到要見皇帝,唐師偃本也是胸中一腔火熱,可惜這凜冬的寒風實在猛烈,撲熄了他心頭熱火,此時牙齒打顫,腦中所想只是四面避風之墻與一盆紅炭。
那還算好,葉行遠放心了。他抬起頭,在微曦中打量著禁宮之中朦朧的殿閣輪廓。舉目望去,只見飛檐巍峨,鳳閣龍樓,卻只能見其一角。
禁宮重地,地勢本來就偏高,而周圍山坡高樓盡皆鏟平,便是不讓人能夠輕易一覽全貌。但僅從這一角看來,軒轅世界的皇宮與紫禁城比起來,還是有許多的不同。
首先便是建筑工藝和水平上的巨大差距,雖然同樣是以土木結構為主。但是因為神通的存在,軒轅世界的宮殿更加高大巍峨,宮墻之內便有幾座觀景高樓,足有層數十米高。
這種大面積多層的宮殿,在皇宮之中為數不少,據說皇帝日常所居的大明宮位于皇城中央,更是最高的建筑,只是在宮墻之外卻看不見。
“民脂民膏。”朱凝兒同樣看著這些古老華麗的建筑,驚嘆之余,卻只有四個字的評價。
她聲音甚輕,細如蚊蚋,偏偏就能鉆到葉行遠耳中,令葉行遠只能苦笑。這位小姐賊心不死,幸好也是因為她所圖甚大,所以也算知道分寸,這些話只會讓自己聽到。
不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朱凝兒之言也不能說沒有道理。在軒轅世界待得時間日久,葉行遠就越發感覺到“神通”這東西雖然帶來了極大的好處,但卻并不如另一個世界的科技一般普惠于民,而是將權力、財富和資源更加的集中了起來。
就以建筑來比較,在科技昌明的世界,每一座城市之中都充斥著高樓大廈,大部分人都享受到便利。但在這神通世界,能夠擁有這般神奇瑰麗高樓的,只有皇家。
神通難得,不可輕施,能夠獲得這種高級建造神通的,只有工部營造司之類少數高官,他們殫精竭慮,也不過能建設這一座巍峨宮殿,哪里能夠有時間去為民生營造?
圣人截取天機,承載天命,授讀書人神通。人皇將神通分門別類,定設官職,以官職品階大小授予不同的神通,這一方面當然是穩固了統治,也讓國家更為安定,但從某個角度來說,也將階層固化的更加嚴重。
朝廷若是無道,百姓忍無可忍,本可揭竿而起,但是因為天命神通的存在,將這種條件更壓制到了最極限的狀態。
身在局中之人,未必能知道這種圣人所傳制度的痼疾。但葉行遠自天外而來,有著領先數千年的見識,神通雖異,理卻一也。
他越是站在高處,就越覺得腳下的根基不穩,仿佛是站在熾熱的巖漿之上,雖然為厚厚的地殼所裹,但只要一旦這圣人所創設的天命天機神通制度出現了一道微小的裂縫,就可能天翻地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但不管天命是否變化,吃苦的永遠不是上層而是下層人民。葉行遠輕嘆一聲,驚覺自己又開始悲天憫人,趕緊眼觀鼻鼻觀心,讓自己從這種情緒中擺脫出來。
只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又讓朱凝兒興奮起來,她崇敬的望著葉行遠的背影,越是思索這八個字越覺得高妙,從此可照見葉行遠的胸懷與高深境界,對他更是五體投地。
“辰時已至,定湖省歸陽縣舉人葉行遠、漢江府舉人唐師偃、荊楚省元中縣民女朱凝兒,準備入見。”他們三人閑談之際,天光發白,咔啦啦啟鎖開門之聲響起,太監們提著尖細的嗓子呼喝,推著車,引領他們三人進入森嚴的宮門,一路穿行,轉到一處偏殿歇下。
為首的小太監客氣道:“葉公子,此處不遠便是鹿苑,你們在樓上可見鹿苑景致,在此暫歇。萬歲爺約莫巳時會到此,到時候自會傳喚你等,不必著急。”
葉行遠笑道:“那就多謝公公費心。”
這座偏殿甚是溫暖,雖然平日無人,炭也燒得足足的。唐師偃怕冷的問題倒是可以解決,朱凝兒心中只怕又要嘀咕“民脂民膏”。
葉行遠從袖中取了紅包,硬塞給那幾個太監,太監仍不肯收,葉行遠又道:“就當是我們請幾位公公喝酒,你們若是不收,只怕我這些朋友心里不安。”
太監不要錢那還是太監么?唐師偃第一個就要胡思亂想。葉行遠這般說了,那幾人才勉強收了,其中一個苦笑道:“公子與我們這些下人客氣什么?別人的錢我們敢收,公子的錢...那哪里敢要?”
為首太監連忙喝止他,“休要胡說八道,免得打擾了公子休息,公子好意打賞,你們還敢挑三揀四不成?”
他轉頭陪笑道:“這人是新來的,不懂禮數,公子莫要見怪。那我們便謝了公子打賞,先行退下了,如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
太監們恭敬退出門外,朱凝兒狐疑道:“怎么覺得這些人好像特別怕你?還是平時太監們都是這樣,戲文里唱的那些奸佞都是騙人的?”
葉行遠自己也有些糊涂,搖頭道:“他們是宮中太監,天子近人,雖然成事不足但是敗事有余,能怕我一個無名之輩?就算是王公公有禮物往來,他們也不必如此拘謹......”
剛才那太監都自稱下人,沒錯他們確實是下人,但那是皇家的下人,天子的下人,在他一個舉人面前何必如此謙卑?
卻說那一群太監退出門外之后,為首那個狠狠踹了一腳胡亂說話的,“你這人要作死,莫要連累了大家,葉公子的身份也是能胡亂說的?今日他進宮之后只怕就要一飛沖天,但他的來歷乃是不可說的大事,你真不要命了!”
挨踹的唯唯諾諾,也是嚇得魂不附體,扒在門縫上往里偷看,見葉行遠等人一切如常,這才戰戰兢兢放下了一半的心。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