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神顯神跡,普濟苦流民。麒麟現長渠,天下得太平reads;。”不過短短幾日之間,幾句詩不像詩,偈不像偈的讖言傳遍整個定湖省。
流民之亂,只是祥瑞現世之前的定湖省官場有功無過,大家都樂見這局面。唯一剩下的問題,只是這祥瑞該由誰去獻上朝廷罷了。
撫臺、藩臺、臬臺三位大人都知道這一場祥瑞的關鍵是葉行遠,因此全都翹以盼等著他回來,想要將他掌握在手中,也就意味著拿下了這次的全功。
而此時葉行遠卻留在丹原縣中,接待一位不之客。來者朦朦朧朧,渾身籠罩在一片灰霧之中,只有偶爾霧氣散開,露出身上的金甲鱗光,一現即逝。
這不是別人,正是拜托葉行遠重振香火的鴉神本尊!他雖無法完全以肉身現世,卻也不必向以前一樣借體現形,只以一個影影綽綽的形象向著葉行遠躬身道謝。
“葉賢生此次鼎力相助,本神必不會忘記,日后定有補報。”堂堂神祗,卻向一介凡人行禮,這要是被別人看見,只怕都要驚掉了下巴。
雖然這一切確實是葉行遠的籌劃,但他也不敢居功,遜謝道:“學生只是順勢而為,尊神言重了。”
鴉神降臨于廟祝娘子身上的時候,就對葉行遠說過,他日后必可有機會復興鴉神廟的香火,當時葉行遠還不敢相信,也不知道這種時機要到什么時候才來臨。
沒想到不過短短月余,形勢就起了這樣的變化,借著解決流民之亂,也順水推舟的將鴉神這件事給初步解決了。
祥瑞現世,鴉神廟的名聲一振,總能唬住不少愚夫愚婦。有這香火的種子,再加上葉行遠苦心孤詣為流民設計的一套傳教法則,鴉神信仰縱然不能說大興于天下,至少在這西南一帶,也該能立住腳跟,數十年內,不至于再有覆滅的危機。
葉行遠說順勢而為,也并不完全是謙虛,事實上定湖省的局勢展到如此地步,葉行遠手上的牌也只有如此配合,在天命指引之下嚴絲合縫,才能達到如今的效果。
流民為其制造假祥瑞,鴉神將祥瑞弄假成真,再利用當前定湖省官場的微妙情勢,將這一場鬧劇變成板上釘釘的現實。行險一搏,便如走鋼絲一般眼花繚亂的大獲全勝。
只可惜現在鴉神雖然恢復了些神力,但終究還是太弱,不能給葉行遠提供些實質性的回報。不過神祗一諾千金,日后必有好處,葉行遠倒也并不著急。
鴉神告辭離去之后,朱振又興沖沖來求見。朱振這次逢兇化吉,雖然不可能成為自己夢想中的九品巡檢,但聽說省里的表彰已經下來。他作為祥瑞的現者之一,也可得品階獎勵,縱然沒有實職,他已心滿意足。
“遵循哥哥的吩咐,我手下兩萬流民,已經盡數信了鴉神,哥哥可前往檢閱。”朱振進來第一件事便是報功,他行事也算雷厲風行,葉行遠既下了命令,他當然是不折不扣去執行。
葉行遠卻啼笑皆非,兩萬流民,各有信仰,縱然這次祥瑞現世,有個由頭,哪里有可能一刀切的完全都改信了鴉神?這分明是朱振這莽夫強制壓迫下去,這兩萬人中,焉知有幾個真心?
不過朱振本事有限,他能糊弄出一個場面,已經達到葉行遠的標準了,葉行遠便勉勵道:“朱頭領做得不錯,這檢閱卻不必了,日后若是朝廷欽差或是省內大人們來視察,你這些手下不要露馬腳便成。”
朱振拍胸脯大包大攬,“哥哥放心,我帶的人若敢不信鴉神,回去定重重治罪!”
果然是強壓所得。葉行遠苦笑也不追究,讓他徑自回去。對于鴉神香火之事,他就是能幫則幫,算是摟草打兔子。畢竟信仰這種事只能順水推舟,看鴉神今夜現世的模樣,已經算是做得不錯。
當然為鴉神提供更多香火的,肯定是朱凝兒手下之人。朱凝兒那日在山上與葉行遠一談之后,衷心欽佩,回去盡心竭力,傳教奠基,配合坍塌地穴神跡之事,大有成果。
聽說這幾萬流民,已經把朱凝兒視為鴉神圣女。不少人潛心信奉鴉神,居然是連這次以工代賑所的銀兩糧食都只取能維持生計的最低標準,其余統統捐獻,足見其狂熱。
這才多久功夫,就能創造出這么多的狂信徒?葉行遠對朱凝兒更是刮目相看,這女人總是能夠帶給他出乎意料的驚喜,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驚要比喜更多些。
這種洗腦的本領,比之圣人之言還要更勝一籌,畢竟圣人不能口出誑語,所說的都是天地之真實,需要智慧與赤子之心才能感悟reads;。而神祗信仰,卻出乎意料的簡單,對于沒什么文化的底層人民來說,顯得更親切而容易入門。
葉行遠知道自己近乎是揭開了潘多拉魔盒,讓朱凝兒這有勃勃野心的女子又掌握了可怕的人心工具。如果朝廷衰敗控制力下降,很可能出現黃巾白蓮之事,但事已至此,暫時也只能飲鴆止渴,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八萬流民走上死路。
反正現在國家的問題又不是只有這一個,這世上聰明人盡多,早晚也有人摸索出這一套東西,葉行遠只能這么安慰自己。
等到省試過關,他就可以趕緊前往京城去考狀元,再不理定湖省一攤爛事,應該可以眼不見為凈了吧?
正想著這些,偏偏說曹操曹操到,朱凝兒又連夜趕來求見。對于她的到來,葉行遠倒有些詫異。
聽說在南北長渠挖出祥瑞的地穴之處,明日就要舉行一場大祭祀,數萬流民一起膜拜,按說這所謂的“圣女”應該正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她怎么有空前來?
看朱凝兒聘聘婷婷走進來,葉行遠便問:“賢侄女不主持祭祀大局,來此作甚?可有什么變故?”
朱凝兒福了一福,笑道:“今日凝兒此來,正是要請叔叔明日前往觀禮。這大祭祀之事,叔叔不至,又有什么興味?”
葉行遠一怔,搖頭道:“此事我早與你說過,拋頭露面的事,盡數由你父女去做。你們兩人各自一脈,由你為主,乃父為輔,正合陰陽互濟之道,鴉神之道必可源遠流長。我又去做什么?”
葉行遠早就擺明了態度,定湖省這一攤子事雖然都是他布局出來的,但他自己卻不想攪入太深,哪怕是對鴉神的回報也并不報太大期待。他始終是讀書人,要走讀書人正途,怎么可能去混神棍的道路?
有朱振父女在,他對流民中的鴉神信仰就能有一定的影響力,這也就足以讓他在撫臺、藩臺、臬臺三人角力之中找到一個支點,暫時躲避風浪。只要能夠混過省試,誰還愿意和他們這些不安定分子攪在一處?
這些話他開誠布公推心置腹的都與朱家父女說過,也是讓他們放心自己不會奪去他們好處的重要理由,怎么朱凝兒這時候反而犯了糊涂?
朱凝兒神色特異,卻勸道:“叔叔之心,凝兒盡知reads;。不過有道是忠言逆耳利于行,叔叔不妨聽我說完。這流民之心如浮萍易變,以神通之事愚之,固然是一條便捷之道。但這民心卻始終只系于神祗,而非叔叔一身。
凝兒對叔叔忠心耿耿,自不敢有二心,但身系萬民之望,卻難免有人要挑撥是非。依我淺見,叔叔還是須得露面,盡收民心方好!”
這什么跟什么?葉行遠被朱凝兒說得有些糊涂。他一個好好考試的讀書人,要流民民心作甚?這本來就是讓給朱家父女的優惠,自己又怎么會想去染指?
這小姑娘是來表忠心的么?但怎么琢磨這話味道就不對呢?葉行遠便皺眉道:“賢侄女莫要想得太多,我用人不疑,既請你們兩父女出面,就不會懷疑你們有什么異心。你如今有圣女之名,這不是正好嗎?”
朱凝兒咬一咬牙,突然跪倒道:“凝兒素知叔叔大志,也早立誓奉叔叔為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因此諸事為叔叔著想,明日大祭祀,萬民膜拜,除了叔叔之外,還有誰有資格立于萬人中央?
這個位置,我不能占,我爹亦不能占。只有叔叔驚鴻一現,盡收民心,日后舉旗之時,方不至于亂了軍心,此乃千秋萬載的大業,叔叔不可再藏于幕后了!”
她是全心全意系在葉行遠身上,生怕要是自己代替葉行遠,接受萬民膜拜,日后若舉大義,難免有不智之人分不清主次,出了問題就麻煩了。
所謂天無二日,民無二主,造反這種大事,更要有統一的指揮權。朱凝兒對葉行遠早已心服口服,所以才會拼命力諫,也是一片苦心。
我靠!這什么鬼?葉行遠已然目瞪口呆,他早就覺得這小姑娘古古怪怪,但一直都沒有往這個方面想。誰知道她小小年紀,居然有此雄心壯志,還這般奉獻忠心?
你才想造反,你們全家都想造反啊!自己一直期待的王霸之氣噴涌,怎么盡數是這種意想不到的尷尬場面?
他葉行遠好端端的讀書人,什么時候想過要舉旗行“千秋萬載的大業”了?他只是想糊弄一下事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