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行遠寫得很慢,他知道策論最重要的是觀點、邏輯和方法,文才與技巧相形之下就變得不那么重要。○
如今北方的情勢緊張,不過邸報上大都語焉不詳,中原腹地的民眾都是懵然不知。只有特別關注北方情勢的有心人,才會有所了解和重視。
之前唐師偃一直得到布政使潘大人發來的邸報,葉行遠順便看了不少,又因為丁如意等外國人的出現,讓葉行遠也早就注意到天命的變化,自然比常人明白的要多一點。
這種情形與原本世界歷史上草原游牧民族的崛起對中原王朝的威脅其實挺像。雖然比起整體實力,妖族永遠不可能比得上大一統的朝廷,但見鬼的天道之下,誰知道會發生什么?
在軒轅世界因為有圣人教誨,截取天機,皇室承載天命,中原得三千年太平。妖族被壓制了許久,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終于還是慢慢露出了崢嶸。
王學政拿這個做考題,真的是有點刻意刁難了。這些新秀才年紀不大,見識還不完善。如果說王學政能夠秉公評斷,葉行遠自忖這次科考一等第一毫無壓力,但問題并不是這樣。
提調官們小聲在議論著,有人苦笑道:“這次大宗師的考題,未免也太偏,這許多小秀才哪里能做得出來?便是省試,也不會拿這樣的策論來難人吧?”
有知道內情的壓低聲音道:“莫要胡言亂語,大宗師出這樣的題自有用意。反正所有人都做不好題目,那就算是再出色的士子,也只能展示出差不多的水平,到時候要選誰貶誰,還不是大宗師一言而決?”
此言一出,眾人噤若寒蟬。這話說的誅心,但這些人混跡官場多年。哪里能一點兒都感覺不到異常?
之前他們就聽到不少風聲,而這個沒道理的考題一出來,更是讓他們堅信不疑。據說這場所謂的科考,有一部分原因是王學政對年輕秀才浮躁的不滿,但也是為了報復一個人。
大部分江州官場都敵視葉行遠,消息靈通的人自然能夠知曉。按察使古大人因為歸陽縣事變被降級,對此子就是恨之入骨,而這葉行遠也算是狗屎運,搭上了布政使潘大人這條線,參與了流民以工代賑事。得到潘大人賞識,本來或可借勢立足。
但偏偏他故作清高,不受潘大人招攬,巡撫胡大人又回來了想要搶功,對這想出鬼主意的葉行遠也沒什么好感。這樣一來,潘大人都不好出面庇護他。
沒想到現在連素來迂腐公正的學臺大人都參與了進來。這幾大巨頭聯合絞殺之下,小小一個葉行遠還不是必然化為齏粉?
有人忽然輕笑一聲,“你們也別小看了這葉行遠,且看他作文章!別人都在苦思冥想的時候。他卻已經在從容下筆。聽說此子才如淵海,天知道今日到底是誰笑到最后!”
提調官們齊齊轉頭,果然見別人的草稿紙上或是一片空白,或是頂多有寥寥幾句。而葉行遠卻已經寫了差不多有半張。
王學政也注意到了這點,他年紀雖然不小,但因為注重養生的關系,目光還是很銳利。遠遠一瞥就能看清葉行遠已經寫滿半張卷子,眉頭不由微微蹙起。
葉行遠開始筆鋒略澀,但越寫越是順暢。他或許不能算是個憂國憂民的人物,但是想到北方妖族可能會造成的危害,想起百姓苦楚,不由也覺得心胸激蕩。
“妖族衣食之業不著于地,其勢易以擾亂邊境。何以明之?妖族食肉飲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歸居,如飛鳥走獸于廣野,美草甘水則止,草盡水竭則移。以是觀之,往來轉徙,時至時去,此蠻人之生業,而中國之所以離南畝也。”
“遣將吏發卒以治塞,甚大惠也,然令遠方之卒守塞,一歲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選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備之。以便為之高城深塹,具藺石,布渠答,復為一城其內,城間百五十歲。要害之處,通川之道,調立城邑,毋下千家,為中周虎落。”
葉行遠很認真一筆一劃寫著,他暫時忘記了省內的勾心斗角,而是想著邊民之苦,想著具體屯田戍邊之法,謹慎考量,不敢有一絲輕忽。
“先為室屋,具田器,乃募罪人及免徒復作令居之;不足,募以丁奴婢贖罪及輸奴婢欲以拜爵者;不足,乃募民之欲往者。皆賜高爵,復其家。予冬夏衣,廩食,能自給而止。郡縣之民得買其爵,以自增至卿。其亡夫若妻者,縣官買與之。”
罪人、奴婢、自愿前往,策略化為戰術,一步步在葉行遠的筆下實現細節。他仿佛能夠看到塞外的一座堡壘正在緩緩豎起。
葉行遠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已不同,就連提調官們都感覺到了他身上的氣勢。有人嘆息道:“只怕大宗師是失策了,這可是寫過九首邊塞詩的葉行遠啊,別人不知邊情,他又怎么會沒有想法?想要借此將他裁汰,只怕終究還是要硬來才行......”
“誰能知道他除了三寸不爛之舌,更有實干之能?”有人搖頭,一個人兼具各方面的才能,這本身就讓人不敢相信,王學政吃這個虧,實在非戰之罪。
他們在感慨之時,葉行遠正在寫下結尾,“人情非有匹敵,不能久安其處。塞下之民,祿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難之地。妖族入驅而能止其所驅者,以其半予之,縣官為贖其民。
如是,則邑里相救助,赴蠻不避死。非以德上也,欲全親戚而利其財也。此與戍卒不習地勢而心畏蠻者,功相萬也。徙民實邊,使遠方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亡系虜之患,利施后世,名稱圣明。”
最后一句話寫完的時候,葉行遠只覺得頭腦昏昏,仿佛大病一場一般,渾身虛弱。這一次他明明沒有使用靈力,為何寫出這篇策論的時候,居然還消耗這么大?
剛才那種噴薄的情緒,仍然在他腦海之中震蕩,這又是天命的后遺癥?葉行遠有些迷惘,似乎他已經開始漸漸習慣這種為民而爭的不平,不知道是天命陷阱潛移默化的影響,還是他內心深處,又開始生長的惻隱之心?
這篇守邊勸農策寫出來,葉行遠自知必然會造成重大的影響,就算他不曾使用靈力,天機不顯,但就像他在桃花文會之中所做的“釋租”一篇一樣,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就有巨大的價值。
葉行遠寫下這樣一篇高明的策論,當然是為了盡可能的壓制王學政的陽謀,即使硬是要被黜落,他也有機會靠著這一篇策論的內容來翻盤。
但至少也有一剎那,他落筆的時候忘記了這些自身的得失,真心實意的在為邊民與國家在考慮。
不可沉溺太深,這些大事終究還輪不到他去涉足。葉行遠搖頭,緩緩起身,捧著手中的考卷,緩緩走向穩坐釣魚臺的王學政。
今時今日,掌握他命運的,正是這一位心思叵測的大宗師。對這樣一篇策論,他會有怎樣的評價?葉行遠走到王學政的面前,畢恭畢敬的奉上了試卷,“大宗師,學生已然完成此篇屯田戍邊策,請大宗師評點!”
ps:越寫越像歷史了,不是好兆頭!還是要扭回仙俠去啊。。。。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