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考這招堪稱是釜底抽薪,葉行遠也不由為之頭疼。(..)以往他斗知縣斗僉事,乃至于在二品藩臺面前侃侃而談,都是絲毫不懼。
因為即使是朝廷大員,對有功名的讀書人辦法也不多,只要這個讀書人不犯律法,但是葉行遠這次卻遇上了克星,如果真像他所想的那樣杯弓蛇影。
一省學政是秀才的直接管轄上級,在政務方面雖然是清水衙門,但偏偏對最難管最桀驁不馴的秀才們有相當的懲戒能力。學政甚至可以奪秀才功名,將在民間高高在上的秀才打落凡塵!
學政要增加一次科考,以遴選更優秀的士子,可以說是職權內的名正言順。葉行遠只能吃這么個啞巴虧,至于其他被刷下去的新秀才,更是無辜受到池魚之殃。
如果真如同自己猜想的那樣,葉行遠不得不感慨萬分。撫臺、藩臺、臬臺、學臺是省內最高級別的“四臺”,自己被其中三個聯合起來封殺,真是叫人受若驚啊,自己何德何能如此被對待。
所以這種正大光明的陽謀,反而是最讓葉行遠棘手。歸根到底,終究還是實力不足,這一次又遇上難關了。
科舉大道之所以艱難,不僅僅是因為超高的淘汰率,還有各種場外因素導致的難關。想至此處,葉行遠真希望自己是個有受迫害幻想的人,一切猜測都是假的。
與此同時,學政王大人正在衙門里奮筆疾書,頭都不抬。他約莫六十余年紀,頭發花白,原是翰林出身,一直為京官,近幾年才外放學政。多年養尊處優,相貌卻依舊清減,方臉不怒自威,額頭上有深刻的皺紋。
“大宗師。科考的消息已經通知下去了,新秀才們似乎甚為不滿,尤其是家貧未至省城者,更是怨聲載道......”有一名提調官進來。小心翼翼的看著學臺臉色報告。
王學臺毫不在意,只輕輕“嗯”了一聲,直到手上的書簡寫完,這才抬起頭,漫不經心道:“科考之制。古已有之。此次太后萬壽,朝廷垂恩,定恩正并科,多有投機取巧之徒想蒙混過關,吾等不可不嚴審之。”
恩正并科的錄取名額比常年幾乎要多了一倍,那自然大幅度激發了考生的熱情,這一次省試報名人數遠超以往,許多多年未考的老秀才也忍不住技癢,抱著僥幸的心態。而原本或許再磨練幾年的今科新秀才,也都不愿意放過這個機會。
從這個道理上來說。王學臺要預先篩選,提高省試質量,也不能說不對。但只針對新秀才,而對老秀才優待,就未免惹人非議。
就是他手下幾位提調官也不免腹誹,聽說這位王學政當年也是屢試不第,后來得一位老學政青眼,這才點了他的舉人。聽說他中舉時幾近癲狂,一時傳為笑談,后來他青云直上。進士出身館選翰林,這才少有人提及當年的丑事。
有這樣的經歷,王學政對老秀才們自然多幾分感同身受,對那些趾高氣揚、意氣風發的少年秀才不滿。此乃人之常情。好在這位學臺還算明智,不是按年齡劃線,而是按新舊劃線,總算不至于引起太大的反彈。
“此次各府新秀才共計三百六十七名,報名科考的共二百八十名,其余諸人應該是路途不便。或是未有信心......”提調官繼續匯報。
王學臺漠然道:“也算是他們有自知之明,不過還有這么多人來考,真是后生可畏。本官聽聞漢江府有個葉行遠,他報名了沒有?”
提調官一查名冊,點頭道:“實有此人,已報名科考了。”
王學臺沒有再說話,以他學政身份問起一個秀才的名字,已經算是破格。要是多說幾句,只怕提調官心中就有多余猜想了。
不過這葉行遠的名聲太大,尤其是在江州官場中可以說是如雷貫耳,學臺提及一句,也不算是太過分。提調官暗自揣測,不知道學臺對這位少年天才的印象如何。
夏日炎炎,新秀才們的心情卻低落得很,科考雖然沒有府試省試這么嚴格,但是淘汰率還是很高。
從內部傳出來的消息,這次三百來名秀才中,頂多只有幾十個才能錄到一等,也就是說很可能淘汰掉成。他們錯過這次恩正并科,下一次可就沒有這么好的機會,說不定就會蹉跎十幾甚至幾十年。
可惜借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罵學臺昏聵,只能熬到考試日期,愁眉苦臉聚集在考場之外,等待著這莫名其妙多出來的決定命運的考試。
葉行遠靜靜的站在人群當中,不出聲也不出頭,這一關無論如何也是要過的。反正他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絕對要拿出最厲害的文章,不管學臺抱著什么目的,看他到底能不能昧著良心將自己刷下去。
此時王學政坐在考場中央,雙目微閉,仿佛事不關心。這些新晉秀才的怨氣他毫不在乎,因為他知道在定湖省地面上,絕對沒有讀書人敢惹他這位學政大宗師。
這些桀驁不馴的少年天才,正該多受些教訓,才能明白世事艱難,不是年紀輕輕就能玩得轉的!
“今日科考,非為刁難,實乃大宗師為諸生考量,需多加磨練,以求文章精進。”提調官在考試前訓話,卻連自己都不大相信,底氣就有些虛,“不論較天機靈力,但論經義水平,文章技巧,此方為學問之本!”
這話單獨拿出來說,當然是毫無疑問的正確。正常讀書人要琢磨天機,獲取靈力,只有研讀圣人經書,鉆研學問,精進文章技巧,這是王道。
經義研習理解越深,靈力蓄積也就越厚;文辭技巧越華美順暢,就能用更少的靈力勾動更多的天機。
如果不存私心,那學政的考試也并非無的放矢,可惜在目前這個形勢之下,又刻意針對新秀才這個群體,若說大宗師沒有什么別的想法,葉行遠也不會相信。
“說的比唱的好聽。”新秀才也都不是傻子,只是敢怒不敢言罷了,不少人在暗中嘀咕。
因為是臨時增加的科考,制度自然不像是府試省試那么嚴格,也沒有搜身,只考一篇文章而已。不過命題完全是學政一人作主,就連旁邊分派協作的提調官事先也不知。
等到所有新秀才落座,王學臺這才睜眼,朗聲道:“本次科考,以屯田戍邊策論為題。須知文章以實用為先,這策論寫的好方是學以致用。若是做不出來,省試自然就不用考了,若是寫得好,本官自也不吝推薦。”
居然是考策論?一眾士子倒吸一口涼氣,準備不足者更是愁眉不展。省試比之府試,多一道策論,本身就是考上舉人功名的一道障礙。
畢竟之前都未曾考過,文章只是只是引申闡述圣人大義,相對來說還是別人的觀點,這引動天機的機會就比較高。但是策論就不同,這是要用圣人所述微言大義,解決現實的問題。
若不能合于圣道,天機自然不應,就算能夠合于圣道,缺乏實效性仍然無法得到天機的認同,因此策論的要求自然是比較高。
好在此次考試不需要引動天機來評判,想及這一點,倒是有不少人暗自松了口氣。
葉行遠眉頭卻皺的更緊,學政如果真是要針對他,這手段還真是周到。文章闡述圣人之道,只要葉行遠做得圓融無礙,學政無論如何也不能全面駁倒。
但策論則不然,這里面觀點差異太大,若是葉行遠的觀點與王學臺相悖,大宗師完全可以將他這篇策論貶得一文不值。
偏偏又限定了不得使用靈力勾動天機,那也就沒有任何理由能夠反駁王學臺,頂多只能是道理之爭。但一個秀才有什么立場與大宗師爭辯?
除非...他葉行遠的文章真的能夠讓所有人心服口服,或許還可有挽回的余地?這次以屯田戍邊為題,葉行遠在腦中,尋找著最能有把握的文章。
王學臺宣布完題目,也就不再說話。提調官又連忙補充,“今日考題以半日為限,完成者可先行交卷,大宗師可現場評判。”
葉行遠嘆一口氣,照這個態勢,自己又得以數量取勝?寫一篇不行再寫一篇?砸到大宗師滿意為止?不過策論不比普通文章,更不像是寫詩,一寫可能就是洋洋灑灑數千字,時間上未免有些緊張。
還是要以絕對的質量,不能保留!葉行遠咬一咬牙,略作思索,一邊緩緩磨墨,一邊考慮著這個策論題目的要旨。
近日北寇犯邊,朝廷頗有震動,有主戰者,有主和者,也有人談及要一勞永逸,解決北方蠻族的問題。其中屯田戍邊之論,便頗有市場,但終究還不是主流。
王學臺以此為題,又是什么目的?葉行遠現在想事情總是難免忍不住多想幾層,落筆之時,就更多了幾分沉穩老練。
提調官們其實也都注意著葉行遠這個名聲響亮的少年才子,看他差不多是全場第一個落筆,都不免心癢難忍,想悄悄走過去探看,只是礙于王學政的威嚴不敢擅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