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府學詩考如期舉行,正如莫娘子所說,滿堂學子似乎都胸有成竹,葉行遠坐在堂中,沒有感受到周圍同窗有半點緊張感,大概詩作都已經提前做好了。
不過以葉行遠的底氣,根本不屑去想別人都準備了什么樣的詩詞。人家就算請金榜題名的進士來作詩,能敵得過他腹中精彩華章?
訓導進門,拜了課堂中懸掛的文圣畫像,在畫像面前的香爐插上一支線香,轉身正色道:“以一炷香為限,出塞為題,不限韻,賦七絕一首,完成者即拿來我看!”
出塞?葉行遠笑了,題目出來之前,他尚在閉目沉思,細細回想上輩子因為愛好背下的幾千首詩。擔心訓導出個偏題,自己還得搜索枯腸來尋找對口的詩句,甚或要裁剪拼接。但這“出塞”一題,名言警句就在嘴邊,簡直是信手拈來。
其實不奇怪,以后的科舉也會考詩,但國家掄才大典,出題總部不能是風花雪情情愛愛的,而出塞這種題目就是比較合適的了。
本朝疆域廣闊,比之歷史上的強漢盛唐還要大一些。畢竟是處于一個似是而非的異變世界。疆界上的邊患有兩種,一是吃人的妖族,二是崇拜異神的蠻族,統稱為不服王化之地。
自文圣降世,人、妖之戰就一直不絕,如今朝廷氣運旺盛,壓得外域妖族喘不過氣來,蠻族也多是俯首稱臣。但歷史上也曾互有攻守,出塞面對的敵人雖然不同,心情卻并無二致,詩句自然也是相通。
葉行遠所要琢磨的,是需不需要“寫”一首震驚四座的“好”詩——那太簡單了;或者是“寫”一首不那么過分囂張,稍微低調些的詩,夠用就好——這反而有難度。
畢竟他記憶里還是流傳千古的好詩多,對葉行遠而言,如何“寫”爛詩的難度,遠遠大于寫“好”詩。
稍加思索,葉行遠腹中已有定案。
自己這個外來者、鄉下人、新生太桀驁不馴,不受老人們以及府城土著的歡迎,但他不用在乎,不過是一群府學學生和老師而已,或許只算人生中的過客!
自己當然有自負的本錢!他們或許不明白自己的深淺,但那是他們的錯誤!
他們不知道,自己能寫出“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他們不知道,自己能喊出“學無先后、達者為師”!他們不知道,葉行遠是與眾不同的,是和他們這些凡夫俗子不一樣的!
與追尋天命、探索天機的科舉大道比起來,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越是在這種充滿敵意的環境里,越是要拿出幾分真功夫!
愚蠢的人,為什么總是占多數?不知不覺,連日遭遇激起了葉行遠心中的一股狂意。
他提筆就寫,文不加點,一揮而就,一首絕句出現在紙面上。“獨樂峰前沙似雪,萬妖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獨樂峰乃是妖族圣山,萬妖城曾經是外域妖族首府,古時出塞軍士曾勢如破竹,席卷大半個沙漠,一直殺到萬妖城下,幾乎將外域妖族一網打盡。
這首詩想象當日情景,憐憫征夫思鄉之情,情真意摯,葉行遠自覺已經足夠了。瞧周圍諸人還要假裝出一副苦思冥想狀,不敢提前交卷,心中便有些不屑。
他抖了抖考卷,雙手捧起,貌似恭敬的送到訓導面前的書案上,“先生,學生之詩已成。”
訓導還在閉目養神,聽到有人交卷倒是略感驚訝,睜眼看去,竟然是葉行遠,更覺驚訝。別人提前知道題目,也沒這么早交卷的,怎么葉行遠反而是第一個?
訓導接過考卷,忍不住先看了幾眼,手腕輕輕抖了抖。
莫非這小子也提前得到題目,請人代做了?平心而論,卷上這詩乃上上之作,尤其是最后“一夜征人盡望鄉”一句,畫面宛如躍然紙上。
其中悲憫之意,極有大家氣度!莫說是他們這種府學考試,便是翰林詩會上,若以出塞為題,拿出這首詩來也能壓軸!
這可怎么把他貶斥下去?訓導頓時覺得袖中兩錠紋銀變得比泰山還重。他倒不是盡數為了錢而要給這葉行遠一個下馬威,也是兼為了同僚的面子。朱訓導昨天受了氣,上躥下跳要串聯一眾訓導將葉行遠趕出府學,他不好駁了老同僚面子。
再加上有心人刻意挑唆,還有金主付賬,這位訓導也樂見其成,所以才突然安排了這詩才考試,就是想先折辱葉行遠一下。
思前想后,訓導咬了咬牙,硬著頭皮伸手將這卷面覆了,怒道:“這詩不好,立意不妥!征人為國而戰,攻到萬妖城下,正是一鼓作氣滅此朝食的時候,哪來這么多離人之思?”
府學內部考試而已,反正流傳范圍有限,再說今日考試唯一的評價標準就是自己。只要他昧了良心,就算是黑的都能說成白的,這葉行遠又能奈何?
葉行遠聞言,不由得氣極反笑,這一首出塞詩都能以政治不正確來打壓,這位訓導的臉皮也真夠厚的。
但葉行遠卻不著急,面上只從容道:“先生既說不好,那這炷香尚未燃盡,學生再做就是。”
他也不拿回剛呈上去的試卷,轉身下了講臺,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刷刷幾筆,不過一眨眼工夫,又寫了一首,再度奉到訓導面前。
你還有?待訓導低頭看完葉行遠的新詩,腦中像是猛然被炸了一下,雙眼瞪如銅鈴,然而臉色強行抑制、陰晴不定。底下學生看到,直覺先生神態極其怪異。
卷上照例不過二十八字,卻氣勢洶涌,如要破紙飛出!“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雄渾大氣,壯懷激烈,果然沒了離人之思,只剩下男兒豪情。葉行遠微笑道:“方才聽了先生教誨,略有心得,這首詩可還使得!”
訓導瞠目結舌,先前他想葉行遠再寫一首,氣勢已衰,無論如何不可能有剛才那一首“征人望鄉”的水準。就算是這姓葉的重金托人作詩,也總不至于浪費錢鈔作兩首好詩備用吧?
“不好!”訓導眼冒金星,強詞奪理,“這詩失之于剛硬,宛如粗野武夫,沒有半點文人風雅氣!不好!”
葉行遠似是早料到他會這么說,仍然沒有動氣,淡定的點了點頭,答道:“時間還有,那么容學生再寫就是。”
訓導瞧著葉行遠施施然返回座位,心里七上八下,有些不妙的預感。又望見葉行遠提筆一勾,輕描淡寫地又寫了四句,訓導不覺額頭冒汗,有點發虛。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這詩純以出塞游宦口吻,只寫回馬相逢,卻意蘊深遠。若不是面前站著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童生,光看這詩,只覺得是朝廷西域使節大員才能有的意境。
訓導好一會兒沒有出聲,然后近乎咬牙切齒的否定道:“不好!一股子兒女情長的酸腐氣!哪有慷慨磊落的丈夫豪氣!我輩讀書人,胸懷四方,何必效楚囚對泣兒女沾巾!”
葉行遠依舊鎮靜,面無表情,半點波動。這次他干脆把紙筆都帶到了講臺上,聽訓導駁斥,甚至連回一句話都懶得,只取筆低頭再寫。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你要豪氣?我就給你豪氣!醉臥沙場,酣暢大笑,何人能寫出如此豪情萬丈的英雄氣?
又來一首?竟然還一首比一首強!主考官似乎有點懵了,感覺活見鬼了!
連連看到頂級詩句不算什么,但是要連連否定批判頂級詩句,那對讀書人的壓力不是一般的大,除非極端偏激狂妄到神經病的地步,還真干不了這事兒。
主考的這位訓導只能算普通人,此刻壓力已然大到雙目泛紅,被沖擊的喪失理智了,機械般瘋狂的否定著葉行遠的詩。“不好!狂生之態,無文采蘊藉之意。”
葉行遠終于笑了,不再是古井無波。落筆如狂風暴雨,俄而又飛出紙卷,擲于訓導面前,還是一首絕句!“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里人!”
這時候他也不等訓導評價了,眼看文圣面前香爐的線香不過點了一半,微微點頭,邊寫邊吟,剎那間又得一首。
“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
訓導兩眼發直,想說什么,一個字也出不了口,竟然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底下的一眾學子,原本都準備好了詩作。如今看看時間差不多,正要裝模作樣的交卷,但是見此情景,又有哪個人能站得起來?
雖然在講臺上,葉行遠不吵不鬧,訓導也沒說話,看似很平靜,但他們又不是傻子,哪里感受不到那種無形的風雷激蕩?好像自己卷進去,就會被粉身碎骨似的。
大家好歹都是讀書人,基本的鑒賞能力還是有的,這詩詞小道,雖然不能引起天機共鳴,但是對情、對美的描繪與歌頌,乃是全人類共通的感覺。葉行遠的詩句,已經到了讓他們害怕的地步......
“哈哈哈哈!”看看時間就要到了,而訓導已經傻了,滿堂同窗畏畏縮縮不敢上前。葉行遠突然感到心懷激蕩不可抑制,興之所至的仰天大笑。
不過他仰頭的動作猛了點,方巾掉在了地上,頓時青絲散開,頗有幾分“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的氣勢。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天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當年明月舊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
事到如今,葉行遠哪里還有什么保留的心思,今日你不是要挑我的不好么?我就讓你挑,我就堂堂正正書寫,將輝煌出塞七絕,盡寫于你這庸碌小人面前,看你敢說多少個不好!看你能說多少個不好!
詩詞終究小道,非圣人天機,葉行遠也摸出了門道,詩詞之名,不至于引起天機的重視和反饋。既是如此,今日便奢侈一回、揮霍一回,又能如何?
今日之詩,任何一首,都可傳于后世,葉行遠如今寫的興起,狂態大發不顧一切,連珠炮般一首接一首拋出來,就如同是響鼓重錘,一聲聲回蕩在訓導面前。
尤其是這三首最后的連擊,單獨拿出來都是千古之作,氣勢恢弘,浩浩蕩蕩,恰如驚雷降世,足以震懾魑魅魍魎,振聾發聵!
訓導情緒極其不穩,心里又氣又憋,又羞又愧,忽然哇的一聲大叫,竟是噴出一口鮮血!
“世上焉能有此人?世上焉能有此詩?不可能!不可能!”他放聲狂叫,竟是完全失了讀書人的體面,踉踉蹌蹌奪門而出。仿佛是害怕葉行遠再寫詩句一般,連頭也不敢再回!
整個課堂的學子,除了葉行遠之外,都癡癡呆呆如泥塑木雕一般,一片死寂。
只有被訓導瘋狂掀起的試卷散落空中,紛紛揚揚下落。白紙上的墨字,仿佛變成了金色,光芒燦爛讓人睜不開眼。
“時辰已到,你們該交卷了。”葉行遠好心的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