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娘子妙目流轉,氣定神閑地瞧著東張西望的葉行遠,忍不住笑道:“今日公子身邊,那位飛揚縱橫的女劍仙可不在了,你便是叫破喉嚨,也沒有人來救你了。”
她之前裝作復仇的嬌弱女子,卻被歐陽紫玉識破身份。所以如今在葉行遠面前,也就沒了掩飾的必要,從從容容,倒是更顯幾分成熟女子的魅力,叫人反而很難把她當作妖怪。
莫娘子口里說的可怕,但葉行遠并不恐懼,若連這點心志都沒有,還讀什么書,考什么科舉。
葉行遠很知道,此地畢竟是府學,好歹有文圣以及諸位先師的遺跡壓制,又有數百讀書人靈力陽氣。區區一個狐貍精,總不至于敢在光天化日下害人,也沒有那個力量隨便用出害人神通。
莫娘子即便有所圖謀,大概也不會操之過急,只要不動武,葉行遠又怕她什么?想到此處,葉行遠正視著莫娘子道:“你倒是膽大,敢在府學弄鬼,難道不怕我檢舉于你,以污穢府學之罪將你這小小妖怪拿下治罪么?”
學校、衙門、軍營這種地方,都是明令禁止妖怪踏足的,尤其是狐貍精潛入府學,面對的可是許多血氣方剛的年輕讀書人,是很被忌諱的。若被檢舉出來,就算不當場殛殺,也要流放外域。
葉行遠看不出莫娘子的深淺,不過她既然忌憚八階劍仙的歐陽紫玉,實力無論如何也不會在歐陽紫玉之上,并不算是厲害的大妖。
聽到葉行遠說“檢舉”兩字,莫娘子有恃無恐,她笑嘻嘻地說,“你若有意檢舉,不妨去試試也好。我如今的身分,乃是府學徐教授身邊侍婢,你盡可以去打聽打聽。”
這妖怪敢在自己面前現身,想必有什么門道,多半是獨特的神通法門。不過葉行遠也沒料到她竟然是徐教授的身邊人。
堂堂舉人身份八品府學教授,竟然也老眼昏花,看不清人妖之別?教授都分不清,只怕一個剛入學的新人去檢舉,更是無人相信,還犯了“疏不間親”的處世之道。
葉行遠心中一動,忽然有所醒悟,質問道:“今日斗毆之事,莫非是你設計的?”
莫娘子毫不掩飾的說:“只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同為童生,葉公子你的定力確實讓我嘆為觀止。”
這就是承認了?葉行遠本來就想著,鄭克定幾人就算要找他麻煩逼他退學,也不必做到這種愚蠢的程度。
現在倒是有了新的解釋,這幾人雖然也是童生,定力卻差,很可能是中了這狐貍的魅惑神通,受到挑撥后故意在府學門口動手。
或者說,莫娘子針對的不是他葉行遠,而是歐陽紫玉。她顯然已經看透了歐陽紫玉的性格,料到她必然忍不住出手,最后府學教授的一道封禁,歐陽紫玉便不能再踏足府學之中。
葉行遠還是迷惑不解,這狐貍精到底要干什么?按說山中她計謀不成,遠遁而去,就該放棄自己了。畢竟過路行人這么多,吃誰不是吃,何必要與自己糾纏不休?
她冒著如此之大大的風險,隱藏身份潛入府學,難道自己身上真有她非得到不可的東西?
莫娘子見葉行遠沉思,輕笑一聲,“葉公子,你莫要著急,山高水長,府學之中,我們有的是見面機會。日久見人心,你過些日子,便該知道我不是想要害你。”
她丟下這一句話,瞧遠處又有學生過來,轉身就走,步出不遠,還對著葉行遠回眸一笑。
不是要害我?狐貍精大抵都會這么說,不過葉行遠可不敢輕易相信。他一邊緩步回屋,一邊思索,陡然發現,府學的日子也不好過!
自己占了個府學生的名額,又“打”了鄭定遠他們幾個,只怕與府城的童生已經結下了梁子。
而后朱訓導經今日一事,對自己的觀感可想而知,以后少不得要有麻煩。再加上這目的不明的狐貍精,府學里自己想安生也安生不了。
不過話說回來,府學府學,最重要的還是“學”,只要他課業上優秀,大多師長自然滿意,同窗也不會刻意得罪一個前途無量的學子。
第二天清晨,葉行遠記起府學之中嚴格的日程安排,趕緊胡亂穿了衣服,洗漱已畢,匆匆忙忙趕到課堂。
甫入府學,葉行遠被分在“山”字舍,算是剛剛入門的童生,教授的課業較淺,要通過每月一次的月考,才能升格,進入“海”、“天”二舍。
這實際上也是仿照國子監三舍法而立,只不便用上、內、外之名,以免混淆,所以由教授拈得三字,作為這三舍分級的代稱。
山字舍的學生,以當年考取的新童生和前幾年才氣靈力居于下游的老童生兩部分組成。這兩撥人其實涇渭分明,從他們排座的位置就可以看出來分別。
老童生們失了銳氣,自知本事有限,要是能考上去也是靠撞上了大運,所以難免懶懶散散,都散坐在后排,臉上也沒什么精氣神。
新童生則意氣勃發,大抵好學,還抱著平步青云的夢想,都占著前幾排的座位,口中討論的話題也多是道德文章,對老童生們表面恭敬,心中不屑。
葉行遠第一個遭遇的就是選位子問題。以他刻苦攻讀的本心,當然應該與新童生們為伍,只是這些人貌似對他不是很友善。據說,鄭克定在新童生中很有影響力。
葉行遠最后在中間挑了個位置坐下,等課堂中人多了,他這位置的尷尬處也就不明顯了。
葉行遠才剛坐下,立刻就有后面的人湊上來,“這位兄弟是生面孔,莫不就是昨日入學的歸陽縣葉行遠葉賢弟嗎?”
開口之人滿面好奇,昨天聽說海字舍最囂張的鄭克定被人打了,這群百無聊賴的老童生們都是呼啦啦跑去看熱鬧,眼見這三人被打得鼻青眼腫臥床不起,而出手之人據說還沒受到什么懲罰,都是大為驚嘆。
鄭克定被人圍觀,羞憤欲死,口中只怒吼葉行遠之名,于是這名字也就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葉行遠雖不明就里,但也知道必然是昨天事件的后遺癥,點頭承認。
他這一報名字,立刻引起了后排一陣喧囂,有人為他高聲喝彩,有人甚至吹起了口哨。鄭克定愛裝逼,那些求上進的馬屁精要巴結他諂媚他,這些老油子卻早看他不順眼。
只是這種世家公子惹不起,大家也只能敢怒不敢言,沒想到新來的葉行遠為他們出了口氣,當然是博得了一致的贊譽。
葉行遠啼笑皆非,想不到抵達府學之后,最早收到的善意居然是來自這群落后生,只可惜他們的支持沒有什么大用,說不定還要連帶著自己被打入另冊。
果然博得后進老童生們的贊譽,前排的新童生就看不過眼了,有人冷笑道:“府學圣地,居然毆傷同窗,當真是斯文掃地!”
又有人故意提高了聲音道:“聽說原本就是走后門進來的,只怕沒什么真才實學,才只會動手打人。”
有人略知道些內幕,嗤笑道:“我聽說此人還是縣中案首,這才搶了別人的名額進府學。不過聽說名為案首,卻連應試文章都未曾傳出來。況能做出這等蠻橫事,只怕這個案首來歷也有些不明。”
更有人直接開地域嘲諷,“歸陽小縣,三四年能中秀才的也不過寥寥二三子,六七年出不了一個舉人,這等文風荒瘠之地,區區一個縣試案首又有什么了不起?”
相較而言,漢江府城文風鼎盛,這是要比底下縣治強過太多,這些從府城考試殺出來的童生確實也有自傲的資本。
不過葉行遠還是聽得惱火,但這時候去跟他們逞口舌之爭也沒什么意思,考試之中才能見真章。
他干脆充耳不聞,淡然自若地從書包之中取出書本,自顧自誦讀起來。那些出言嘲諷之人漸覺無趣,也就悻悻然住了口。
此時門外鐘聲響起,又到了上課之時,眾童生連忙坐好。一位訓導先生慢悠悠進了大門,目光有意無意地在葉行遠身上一掃,翻開桌上書本,有氣無力地開始講誦經義。底下的學生聽了一陣,起初還算專注,漸漸也就松懈下來。
日常課程也就是如此了,府學訓導的水平參差不一,教學投入程度更不相同,其中山字舍的師資自然最差。在葉行遠聽來,面前這位先生的水平不過爾爾,不過總有些一得之見,并不怠慢,邊聽邊記錄,算得上一個勤勉的好學生。
上午兩個時辰的課授完,訓導先生放下書卷,對著堂中眾人道:“爾等入學已久,經義已熟,不過府試與縣試不同,有試貼詩一道大題。明日考試便試你們詩才,由我出題,爾等作詩,當場講評。”
才入學第二天就遇上考試,葉行遠也只能慨嘆自己的運氣,不過既然是考作詩,他便沒什么好怕。
一眾學生一起散了,葉行遠夾在人群之中格格不入,就有意放慢了腳步,從中庭繞了個大圈。等眾人都離開之后,這才從小路折返,前往膳堂。
誰知道前面假山跟前,莫娘子竟是又笑吟吟地在等他,手里還提著個食籃。葉行遠皺眉道:“你又來做什么?”
莫娘子淺笑,先將食籃遞了過來,殷勤道:“葉公子切莫不識好人心,我一來是給你送飯,二來是特地來點醒于你,你們明日考詩才,可不是那么簡單呢!”
不簡單?葉行遠壓根兒沒往這方面想,得莫娘子提醒,突然若有所悟。府學考試,自有定例,而且府試雖有試帖詩,在教育層面卻也沒有太過重視。而且在府學墊底的山字舍,突然說要考詩才,一眾學生也沒覺得意外,這就耐人尋味了。
難道是針對自己的考試?以為自己是鄉巴佬,詩詞一道必然不成?葉行遠心中暗笑,如果真是這樣,那想出這促狹主意的人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考什么不好,偏要考詩詞......
莫娘子瞧他一副優哉游哉、毫不在意的神情,忍不住恐嚇道:“你可不要小看,山字舍中,許多童生都已經提前得了考題,今夜必然找槍手做好。到了明日你臨場發揮,哪里能與他們相比?必然要受訓導斥責!”
葉行遠拱手謝道:“那倒要多謝莫娘子提醒了。”他口中稱謝,臉上卻沒有什么謝意,連莫娘子送的食籃都不要,側身就繞過這女妖精走人。
如此莫娘子倒是捉摸不透了,正常人聽到這種消息,多多少少總該有點反應吧?這葉行遠居然淡定的像是充耳不聞,他憑什么如此?
故而莫娘子試探道:“你這人真是死腦筋,我既然來提醒你,難道你不想從我口中知道考題么?
若你有意,我還可找人代你作詩,明天考試抄了就是。縱然未必能及得上府中名家之作,至少也能讓你不至于丟臉!”
葉行遠揚長而去,連頭都沒回。他腹中絕妙詩詞沒一千也有八百,隨便拿幾首就能揚名立萬,何必在這種事上欠一個用意不明的狐貍精人情?
“不識好人心,看你明日怎么撲街!”莫娘子恨恨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