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古時的井田劃分一樣,成鄉的田地大概分為九份,八份屬于國人和氏族的私地,一份是屬于鄉寺的公田。
公田就在鄉寺打谷場之外,在成氏權傾鄉里時,這一份收成自然也是送到成氏莊園的,但趙無恤執掌權柄后,此處就成了他名下的土地。
理論上,養那一百正卒,一百更卒,乃至于鄉中皂隸的俸祿,主要就得從這塊地里刨。
然而這塊土地的品質和甲里一樣,都是厥土下下,幾近荒廢。因為公田的耕種是要依靠七里的國人隸民免費勞動的,國人們耕自家的私田十分努力,耕公田則“民不肯盡力”,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于是趙無恤眼前的這數百畝土地,到處是“維莠驕驕”、“維莠桀桀”的叢生茂草,一副“公田不治”的景象。
所以無論孔丘等人將井田制吹噓得多么完美,都改變不了現如今晉魯等國的井田已經瀕臨廢除的事實。
在早上的議論后,趙無恤說干就干,他讓計僑、鄉司徒竇彭祖尋了成鄉七里善于農稼的國人前來公田處,說他要親自示范一種新的農稼方法。
趙無恤前世也在農村呆過,對農活并不陌生,否則也不敢在趙鞅面前夸下明年上計翻倍,農業豐收的海口。
比起后世精耕細作的農業來說,春秋時的農耕,即便在他這個門外漢看來,也粗放得令人發指。
至于他一個錦衣玉食的卿族子弟為何懂農活?趙無恤只能推脫說,是前段時間冬狩時,在路旁看到一位在野隸農所為,當時覺得他的農稼方法十分新鮮,便詢問其一二,記了下來。
不曾想,他正準備捋起袖子,帶著伍長井等人下地開墾示范,最先遇到的阻力,居然來自計僑。
“主上,古人過說,坐下來議論國家大事的是公卿大夫,站起來執行的是士和國人皂隸。現在您治理成邑,竟然親過問農田耕作、施肥松土等瑣碎之事,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趙無恤不置可否:“先生,僅此一次而已,而且公卿大夫,乃至于天子國君,每年不是都要下地籍田的么?”
“這不一樣,那只是表達一種勸農的態度,治理邦邑有一定的規則,上下職權不能彼此侵奪。請讓僑做個比喻吧,這就好比主上讓雞來司夜,讓貍奴來捕鼠,讓隸農耕田種地,讓臣妾燒火做飯。公家私室要是能做到這點,各種工作就會井然有序,不會荒廢。”
“但是今天,主上卻忽然打算親自去干這些農活,不再依靠別人各司其職,在僑看來,那樣除了會弄得身體疲乏精神困頓外,卻一事無成。肉食者只需要不在農時違背時令,不驅使農民遠離田地,去做過重的勞役即可。等到春種秋收后,自然倉庫滿溢,谷不可勝食,主上何必事事都要參與呢?”
計僑一堆長篇大論,說得無恤腦袋發暈,看來他雖然擅長計算,但經濟思想卻依舊保守,還停留在小國寡民、順應自然的層次上。
趙無恤連忙擺手道:“停,先生此言在我看來,大謬。”
他指著眼前的田畝說道:“先生做過多年計吏,應該知道,國之根本,農也,民之大事,食也!上位者的權勢是如何得來的?還不是依靠這些土地的收成供養,用一句話說,就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計僑默然,琢磨著這句語序不太通順的話的含義。
“何況先生博學,應當知道周人先祖后稷的事跡。”
后稷,是陶唐虞舜時代的人物,也是周朝的老祖宗。
他又名棄,在年幼時,就“屹如巨人之志”,不喜歡游戲玩樂,就喜歡做農活,相地之宜,善種谷物稼穡。
正如詩言:“誕實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麥幪幪,瓜瓞唪唪。”
說是棄種下的菽豆生長茁壯,種下的黍粟苗青挺拔,種下的麻和麥濃郁旺盛,種下的瓜果實累累……于是民皆效法之。
可見,周族從最初,就是一個勤勉的農耕民族。可趙無恤在后世時,卻見一些別有用心的磚家造謠說,周人其實是從西域跑來的游牧雅利安。一些想文明西來論想瘋了的網民,甚至還幫周人偽造了一段子虛烏有的“詩經”段落,什么赫赫我祖,來自昆侖……
帝堯聽說棄的事跡后,就舉棄為陶唐農師,教民耕種,據說他是最初馴化了稷和麥的人,天下得其利。
而到了帝舜時,又論功行賞:“棄,黎民始饑,爾后稷播時百谷。”于是便封棄于稷,號曰后稷,別姓姬氏,在千年之后,便被天下尊為農神,不僅周人祭祀,只要是以農為生的民族,無不崇敬,香火不絕。
趙無恤將后稷的事跡一一道來。
“當時我問那隸農這耕種之法為何與尋常的不同,他就回答說,這是后稷古法。既然后稷作為周之元祖,為了讓黎民能夠增加收成,都能親自耕作改善農稼,我效仿他的行為,又有什么不妥呢?”
“但主上這道聽途說的法子,真是后稷之術么?如何肯定做出來以后能夠增產,而不是毀了田地?”
趙無恤充滿自信地一笑,他看著遠處朝田壟走來的幾個人影說道:“七里族長和善于農稼的國人已經請來了,先生就和他們站在一旁,拭目以待吧!”
為了今天,趙無恤已經謀劃了許久,先是仔細回憶過前世下地的經驗,又在沙盤上寫寫畫畫,做好了詳細的準備。
于是在竇彭祖帶著眾人抵達時,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趙無恤帶著更卒,手持銅、木制成的耒耜,把其中一畝長條形公地上,開三條一尺寬一尺深的田間小溝,和三條寬一尺高一尺的垅。看上去溝壑不平,和現如今多數田地里的平地耕作不太一樣。
里胥族長們十分詫異,不知道這位君子今天究竟是得了什么雅興,居然下地做起這等粗活來了,要說是籍田禮?可也沒到時間啊。
而其中幾位農稼經驗豐富的,則瞇起眼睛,琢磨起其中的門道來。
很快,日上三竿,盡管只需要稍作示范,但趙無恤也累了個滿頭大汗。
他不由得暗暗吐槽,這耒耜,效率也實在太低了。耒耜是古代華夏的一種翻土農具,形如木叉,上有曲柄,下面成犁頭狀,用以松土,但完全憑借人力,且比起后世的鋤頭效果更差。
這時代,犁才剛出現沒多久,尚未普及開來,趙無恤覺得,不僅是農作技術需要革命,工具也得更新換代。
他擦了擦汗,將眾人喊到了一塊,耐心地向他們解釋這法子的妙處。
“這是一位在野隸農所用的后稷古法,諸位請看,種子播在圳底,幼苗長在圳中,能保持較多的水份。每次中耕鋤草時,將垅上的土同草一起鋤入圳中,培壅苗根。到了暑天,垅上的土削平,圳垅相齊,這就使作物的根能扎得深,既可耐旱,也可抗風,防倒伏。”
“到了第二季耕作時,就變更過來,以原來的圳為垅,原來的垅為圳,使同一地塊的土地沿圳垅輪換利用,以恢復地力。”
眾人恍然。
趙無恤心里有些得意,沒錯,這就是代田法,簡單有效,卻領先這時代五百年的農作技術。甚至到了后世,在他的家鄉甘陜的旱地上,代田法依然是很有效的耕作方式。
這種方法,由漢武帝時的捜粟校尉趙過首創,促進了小麥席卷北方,這種方法,也讓漢代畝產能夠猛增四分之一,善者翻倍!
不然的話,西漢如何能在百年之間,增加了三倍人口?
“從此以后,諸位就不必再將整塊土地加以休耕,使得息者欲勞,勞者欲息了!一年中,就可以種麥一次,種粟一次,只要施肥得當,便可以實現連作,并且保持地力不會耗盡。”
說了一大通后,趙無恤口干舌燥,他期待地看著眾人的表情,卻有些失望,他們既沒有被無恤的王霸之氣震撼,也沒有對此驚為天人……
“諸位,我欲以此法,在冬至之后種植小麥,你們看,如何?”
在場的,都是各氏族的族長和擁有土地的國人,其中幾位雖然沒有擔任鄉吏之職,但是在族中威望很高。
竇里的人對趙無恤親自籍田的態度贊嘆不已,卻絕口不提效仿這法子。甲里的國人對耕作不上心,還保持著刀耕火種的狀態,表示看不懂也聽不懂。
成氏四里派來的人名叫成壟,他一直保持著沉默。
最后,卻是桑里一個滿臉溝壑的老農首先出言反對。
他叫桑羊翁,保守而固執,在土地里刨了一輩子,認定自己平日所用的方法是最好的,對無恤此舉是否有用,表示懷疑。
“鄉宰此法很是新鮮,但畢竟是涉及到全鄉土地的大事,一旦不成,恐怕會耽誤到全鄉的收成,要是毀了土地,更是一件大禍事……以老朽看來,還是謹慎一些為好,要不,就先在公田里推行?”
這意思很明白,反正種爛了,也是你公家的土地。
有了桑羊翁帶頭,成壟跟著婉轉地表示反對,連帶著竇里、甲里的人,也有些搖擺起來。
這場小挫折讓無恤認識到,盡管他在成邑的威望已經很高,可距離一呼百應的程度還為時尚早,尤其是在國人中間。
如果不能說服土地的所有者國人,趙無恤就只能在這幾百畝的公田上種麥,那樣的話,想實現來年全鄉的大豐收,就不可能了。
雖然扳倒了成氏,但要徹底改造成邑,他還需要和巨大的傳統勢力斗爭。這是一個摸不著看不見的敵人,卻藏身于每一個人的心底,想要戰勝它,比以鐵拳擊垮成氏要難上許多。
這樣不行,他至少要爭取成鄉一半的土地實行代田法。
趙無恤沉默了,他想了一會,心里有了計較。
“諸位的看法,能代表所有的國人么?”
眾人都表示不能。
“既然如此,那明天冬至節,召集各氏族所有國人在社廟前匯合,公議此事吧……”
公議?眾人面面相覷。
公議,就是古代華夏版的公民大會,當城邦鄉里遇到亡國亡社稷等難以抉擇的大事時,就會召集全體國人商議。
比如南方的陳國,在兩年前吳師入郢之役時,陳侯和大臣們無法判斷,就召集都城國人開會,用腳來投票,到底是幫吳國人,還是幫楚國人。
而魯國的陽虎,最近也在干類似的事情,利用國人公議的支持,將自己推上執政之位。
趙無恤不免有些自嘲,沒想到回到了春秋,他居然還要依靠“民主”。
不過即便是后世的“民主”,暗地里可以玩的花樣也是很多的。
于是在眾人紛紛離開后,他對寸步不離身邊的穆夏說道:“去,把成巫給我找來!”
國人成壟回到成氏四里后,眼見天色將暗,他才走出了居所,也未點火把,就這樣摸著黑朝成氏莊園走去。
僅僅過了幾天,昔日繁榮的成氏莊園已經一片蕭條,大量的隸臣妾和氓野之人被君子無恤收歸己有,像是將成氏的底蘊也一并抽空了一般。
成氏沒了往日的自傲和囂張,一連幾天都緊閉內門——外面的石墻、中門已經被趙兵拆除,幾處過高的墻垣也被墮毀,所以眼下的成氏莊園,頗像一個被掀了冠帶,扯碎深衣的落魄士人。
族人們都認得成壟,他一路暢通無阻,來到了成翁所住的里屋內,獸口銅燎爐熄了火,屋內顯得有些冰冷。成翁依然躺在病榻上,在成季暴死后,他白發人送黑發人,當場又氣暈了一次,本以為活不下來,沒想到卻硬是撐到了現在。
成壟看著好似又衰老了十歲的成翁,眼眶一酸,成氏出了成巫那種恨不得滅大宗而后快的庶孽子弟,但也有成壟這種對宗族認同感極高的國人。
聽見響動,成翁強撐起身體,看著成壟說道:“阿壟來啦,如何?那君子無恤召喚你去,是要作甚?”
成壟跪坐在榻下的席上,把今天的事情簡略說了說,成翁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嗽里卻帶著嘿嘿冷笑。
“九幽的大司命和少司命已經來過了,說我壽命已盡,但老夫之所以強撐著不去,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老夫一定要看他趙無恤在一年之后落敗,灰溜溜地滾出成邑!到時候,吾兒成何就會回來,成巫、竇彭祖、桑甲二氏,到時候統統要他們付出代價!”
“成邑的底子你我都清楚,就算真是后稷重生,也沒法讓五谷的收成翻兩倍!趙無恤以為打倒了我成氏,各里國人就會對他唯命是從?可笑。既然桑羊翁帶頭不同意,你在旁附和就行,正面敵不過他,那我們就換一種方法,要知道,就算是鈍銅削,也是能割肉的!”
“反正我成氏國人占據了半數土地,所以他明日的公議,絕對無法通過!”
而另一邊,鄉寺內的無恤居所中,受召匆匆趕來成巫終于結束了與無恤的密談,商量好了明日將要做的那件事情后,這才拱手告辭,做準備去了。
趙無恤走出了居所,摸著無須的下巴沉吟。冬至在春秋的地位,一如后世的小年,明天的節慶,多了他和成巫的攪合后,想必一定會更加熱鬧。
而明天,也是趙鞅和樂祁前往晉都新田,參加宋國使節進覲國君大朝會的日子吧?可惜,天公似乎不作美啊,只希望無論是成邑還是新田,都能順順利利。
趙無恤站在鄉寺外,遠眺新田城的方向,只見那里烏云密布,風雨將至!
求,求推薦。這是修改過的51章,不過對后邊劇情影響不大……字有點多哈,諸位就全當今天也是三更了,哈哈,機智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