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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豎人寬總算口干舌燥地讀完這長長的策論后,趙鞅慨然而嘆,眾家臣也若有所思。
之前那個說趙無恤不喑世事的下大夫家臣,早已面紅耳赤,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這位十三歲小君子對世事的了解程度令人發指,甩了他無數條街!
在無可辯駁的數據的支持下,在趙鞅也表露出同意的傾向后,此法令獲得了一致通過。
其中幾位早就看趙氏人殉不順眼的家臣,比如家宰尹鐸,中大夫傅叟等,對趙無恤的好感暴增,紛紛贊嘆趙氏出了一位如令狐文子般的賢君子。而在意識到更多的人口可以支撐更多的兵員和戰爭后,一向先軍主義的郵無正也不住地頷首同意。
不過,以成文法性質推行的禁令,還是在原文基礎上更改了不少。比如禁絕以活人殉葬,違反者只是罰金、罰帛,沒有像成邑那樣以暴制暴的“皆坑之”。
而另一方面,無恤也被部分心存不滿的士大夫認為,是個對他們薄恩寡幸的惡君子,在選擇世子的天平上,這個精明強悍的小君子迅速被他們舍棄了……
在安排好一切后,趙鞅略一思索,又差人將無恤竹簡的備份抄錄,送到趙氏的北方重鎮晉陽去,讓晉陽縣大夫董安于也在當地推行此法。趙鞅覺得,晉陽作為一座新建立的城池,應當有全新的開始。
其實,趙鞅還有另一分心思,對那個與他亦師、亦友、亦臣的董安于,他還想炫耀炫耀:怎么樣,我這小兒子,很不錯吧!
也不知道其他三個兒子在初到領地后,都做了些什么,這份無恤首倡的家法頒布時,也會刺激他們奮起上進吧?
趙鞅收回了心思,他輕咳一聲道:“既然此事已經商量妥當,那就繼續談一談,關于冬至日大朝會的準備事項吧。到時候,孤要陪同宋國大司城樂伯一起進入虒(si)祁宮,朝見國君!”
下宮城南面有一座小邑,名為棠,正是趙氏長子伯魯所領的鄉邑。
和無恤作為狄婢之子,在喪母后孤零零一個人不同,趙氏的伯仲叔三兄弟,卻是有不少母家親戚的。
當初趙鞅娶妻時,正室少君為韓姬,兩個同姓的陪嫁滕妾分別是魏姬和知姬。
之后韓姬早逝,魏姬便被扶為正室。
長子伯魯,就是韓姬所生;仲信,則是魏姬之子,理論上來說,他也能算嫡子;叔齊的母親則是知姬。
在冬至日大朝會將至的關口,雖然還不至于洞悉其中真相,但晉國各卿族都敏感地意識到了什么。韓氏、魏氏、知氏也樂見自家兒孫不往暗潮涌動的新田城中湊熱鬧,而是將他們統統從公學里喚了回來,攆到了家邑,或者鄉野之中。
于是這些卿族子弟就不約而同地往趙氏諸子新獲得的幾處鄉邑跑來,名為投奔表兄弟,實則帶著觀察刺探的小心思。諸卿子弟從小在爾虞我詐的環境中耳渲目染,稍微長大一點,就在晉國公學那個縮小版的政治社交場里摸打滾爬,沒一個是簡單的。
所以韓氏的嫡孫韓虎,這會就呆在棠邑,韓虎十三四歲年紀,長得卻一點不虎。他承襲了韓氏男子面如冠玉、儒雅斯文的君子模樣,這會正坐在席上,玩著腰間那組玉佩,可心思卻在對面案幾的趙伯魯,或者說,在伯魯手里那份簡牘上面。
那是今早剛從趙氏下宮發來的文書,伯魯對人坦蕩,不設防備,所以韓虎已經瞧過一眼。那居然是一項新的家法,說是今后要在趙氏各領地上推行“止從死”的政策。
和趙氏不同,韓氏作為晉國公族,一向沒有大肆殉人的習慣,所以韓虎對此是贊成的,但他嘴里說的卻和心里想的完全不同。
“表兄,你真的要在棠邑推行這項由你庶弟首倡的法令?”
同樣是謙謙君子的伯魯抬起了頭,對韓虎溫和地一笑:“那是自然,這可是父親以成文家法的形式頒布的,我怎能不從?”
“可上軍將在分封你們兄弟四人時不是說過,要在一年后比較誰的治理最有政績么,如此一來,那庶弟無恤豈不是領先了你一頭?你就甘心?”韓虎此言透著濃濃的關切,作為伯魯的表弟,他自然希望伯魯能成為趙氏家主。
伯魯嘆了口氣,放下了簡牘道:“不甘心又能如何,那也是因為我不如無恤。但是,止從死,這是利家利民的好事。我作為長兄,應該尊從孝悌之義,為弟弟的仁愛和才干感到高興,怎么能嫉妒他呢?更何況,在來棠邑之前,我和他還在下宮東門攜手同唱‘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呢!”
“而且這畢竟是我趙氏家事,阿虎你還是不要過問的好。”
韓虎應諾,心中卻對這個滿口孝悌之義的表兄不以為然,真這樣下去,他恐怕要和那位曾伯祖父韓無忌一樣,因競爭之心不足而與世子之位交臂而過了。
殊不知那一首棠棣中還有這么一段,“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有時候一奶同胞的兄弟,甚至還不如朋友可靠哩,也許到時候,你還得依賴我們韓氏幫助呢!
在下宮的另一面,仲信所在的東鄉邑,此地有五六百戶人家,四千余人口,是四子所領鄉邑中最大,也是最富庶的一處。
君子仲信雄心勃勃地來到這里后,本準備大刀闊斧地進行一些改制,好讓父親知道自己的本事,并在一年后完全壓倒那個狂妄的賤庶子無恤。
但當地的鄉中氏族們卻摸準了這位嫡君子的心思,他們一味逢迎,各種高帽子一頂又一頂地戴上去。自大卻沒什么本事的仲信便忘了初衷,開始頻繁參與各種飲宴,接受氏族們的馬屁賄賂,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將東鄉邑掌控住了,順其自然就行,不必做太多動作。
然而今晨,從下宮送來的簡牘文書卻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將他從迷夢里打醒。原來僅僅三四天時間,那個一刻也不安分的賤庶子又鬧出了大陣仗,他首倡了“止從死”的建議,而且父親居然同意了!并將這一建議以成文法的形式頒布,還要仲信在東鄉推行。
這對他而言,比吞了一只蒼蠅還惡心,仲信狠狠地將文書扔到了地上,滿眼冒火,而他幕中那些東鄉的氏族子弟則面面相覷。他們幾代人來一直都做著殉人的事情,要是這條法令被仲信嚴格推行下去,就再也不能帶著殉葬奴仆去伺候自己死后的奢靡生活了。
于是,眾人便紛紛出面譴責這文書法令的荒謬,但又不敢明里指出家主趙鞅是“亂命”,只能把矛頭對準那個讓仲信不喜的賤庶子。
真是瞌睡時來了枕頭,仲信越聽越覺得沒錯,而他的表弟,晉卿魏氏的嫡子,和仲信性情相似的魏駒所說的一番話,更是讓他心花怒放,徹底忘了嫉妒與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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