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招呼小侄一聲便可,豈敢讓姑父登門?”
白公勝本來在與幕僚們商議變法事宜,聽聞鐘建前來拜訪,便立刻迎了出來。&雜志蟲&
楚國地處江漢,這時代的云夢澤畔還能跑犀牛大象,哪怕寒冬臘月里也不顯得特別寒冷,而今年春風來的也早,所以白公穿的也不厚,與怕寒怕冷,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鐘建形成了鮮明對比。
望著神采奕奕的白公,鐘建感嘆了一聲不服老不行,華發已生,自己早已不再是當年吳師入郢時,背著妻子季羋,也能在云夢澤里健步如飛的年紀了,他笑道:“白公替大王和令尹統領國政,百忙之中,又豈是老朽一個樂尹下吏能招呼得動的?”
此言暗含對白公的批評,楚國早年雖然造了周室的反,自稱蠻夷,自立為王,然而對周制的學習和效仿上,卻比任何一個中原諸侯都積極,此時此刻,依然在講究親親尊尊那一套,也十分敬重老人。白公勝做了左尹后,卻沒有先拜訪郢都的王室長者,而是急沖沖地開始推行新法,是為無禮至極。
白公假裝沒聽出來,對著名義上的表弟鐘子期點了點頭,請父子二人入府邸后,問候了一番姑母季羋身體可還好?
季羋是楚平王的幼女,也是太子建、楚昭王的小妹,當年也是南國第一美人,現如今年逾五旬,身子卻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例行的寒暄之后,燒著炭火的溫暖廳堂里陷入了尷尬的沉默,鐘建和王孫勝一個守舊,一個激進,話能投機才怪了,最后還是鐘子期打破了緘默,說起了今日所見,白公勝“徙木立信”一事。
“如此說來,白公的新法是勢在必行了?”
白公勝立刻糾正了他的說法:“子期,這不是我的新法,而是楚國的新法,是大王和令尹都同意在郢都試行的。”
原本,白公勝去年進入郢都,接近權力中心后,對于是否推行新法是有猶豫的。因為他明白,只要更制,就必然會有阻力和反對,若是因此讓楚國新舊反目,鬧出亂了來,或會給北方趙無恤南下之機。
然而,也不知發生了什么,或許真如他的謀臣高赦推斷的,水滿則溢,趙無恤驕奢過了頭,對自己的實力和威望自信過了頭,竟然要北伐海外的陳恒朝鮮國,并且把南方的兵卒船只漸漸向北轉移,一副大動干戈的架勢。
這下可幫了白公勝的大忙,淮南的壓力減輕了,他也可以乘此機會抓緊變法,力求在趙無恤打完這場注定損耗巨大的仗前,完成對楚國的改造,徹底掌控大權,如此才能領導楚國跟趙國角逐……
楚王熊章才十多歲年紀,尚未親政,楚國的真正掌權者是令尹子西和司馬子期,這兩人都對當年太子建的死心懷愧疚,尤其是子西,對白公勝比自家兒子還好,說他是護翼在自己羽毛下的鳥卵,視為楚國令尹的繼承者。
于是白公勝便利用這一點,力勸令尹子西支持自己。
子西早年遷都鄀城時,也曾經“更制法度”,進行過有限的改革,年紀大了迫于形勢才轉為保守。
一方面是因為對白公勝的信賴,之前六年里,白公在淮南的變革效果顯著,將東地擰成了一股繩,強兵富民,拓土數百里,還幫助越國滅了吳國。由此可知,他想要實行的變法已經不是空談,而可以付諸實踐,移植于郢都,推廣到整個楚國。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來自趙國的壓力驟然放松,使得楚國有機會治一治自身的弊病了近年來楚國士人因為在國中沒有躋身的途徑,北上投靠趙國者極多,而丹陽之地的楚民,也被趙國那邊更為合理的賦稅所誘惑,全家甚至整個里跑過去的也不少,國內貴族奢侈,滿足于現狀。未來趙楚必有一戰,這樣的楚國,如何與強趙匹敵?
以上種種弊政,子西豈會不知?他已經沒幾年好活了,一旦自己閉眼,這間他勉強裱糊好的屋子就會立刻漏洞百出,與其讓楚國慢性死亡,還不如索性在活著的時候,讓白公勝大膽一試,即便出了問題,子西身為令尹,也能立刻叫停。
于是經過數月籌備,同時也確定趙國的軍事調動不是臨時使詐后,左尹白公勝終于開始頒布法令,朝著改革的深水區邁出了第一步。
因為是令尹子西拍的板,鐘建倒也不好直言不可以變法,只是委婉地說道:“我聽說,善于治理國家的為政者,重在不更易制度。要知道,沒有百倍的利益,就不能改變成法;沒有十倍的功效,就不能更換舊器。仿效成法沒有過失,遵循舊禮不會出偏差,這才是為政者該做的事,白公的變法,是否過于激進了?”
“比起北方趙國而言,一點都不激進。”
白公勝道:“楚國的四大弊病,封君太重、宗室太眾、賞罰不公、驕奢之風盛行,侄兒六年前已經說過,想必姑父也恨清楚。如今的新法,是為了針對以上弊政,這些法令,是在淮南實行過的,效果顯著。如此一來,楚國才能可損有余而繼不足,磨礪甲兵,與趙國爭雄!”
“與趙爭雄?”
鐘建不以為然,說道:“白公,治大國與治一地畢竟不同,何況老朽聽說過一句話,兵者兇器,爭者逆德,先前白公在淮南實行此法,是因為吳國乃楚國仇敵,不可不滅,如今吳國已亡,楚國與越國平分吳土,和睦相處。哪怕是北方的趙國,只要楚國勤修政務,為政者敦處篤行,不要想著再去爭奪中原霸權,想必也能相安無事,何故處處與其爭強,為楚國引禍呢?”
他這是在批評白公,趙楚本來可以睦鄰共處,若是白公處處與趙作對,只怕反而會惹來戰爭。
白公勝啞然失笑:“姑父啊姑父,你還以為,現在是弭兵爭霸之世?時代變了,趙國追求的早就不是所謂霸主地位,而是兼并諸侯,化為郡縣。何況,楚國有誰還能比我更了解趙無恤?他的志向是什么?是整個天下!”
白公勝起身,一揮寬袖,激動地說道:“楚國在趙無恤眼里,與魯、衛、中山并無區別,也是一塊肥美的肉,只等掃清北方的敵人后,他便要全力南下了。不乘著他犯糊涂進犯朝鮮之際,讓楚國聚集力量,多點爪牙武裝自己,只怕不到十年,便要被趙無恤一口吞了!當年郢都被吳國攻陷,姑父背著姑母,與大王流亡云夢澤的經歷,只怕不想讓子期也經歷一次吧!”
“你!小子狂妄!陰謀逆德,好用兇器,果然如葉公所言,你這不是在救楚國,而是在害楚國!”
鐘建說不過白公,氣得站了起來,話不投機半句多,守舊者與革新者注定無法共處,他氣哼哼地帶著兒子離開了。
看著他們的背影,白公嘆了口氣。
他之所以銳意變法,一方面是因為作為一個身份尷尬的外來王孫,白公遲遲無法融入楚國的貴族圈子。即便強行靠著軍功和令尹子西的支持,他位居左尹,成了令尹的繼承者,然而楚國王子王孫的公室圈子依舊對他十分排斥,白公覺得,自己就算循規蹈矩,也只能做一個被貴族架空的令尹,甚至會被政敵葉公趕下臺來。與其如此,還不如借推行新法之名,給楚國的體制換一換血,讓自己成為名符其實的執政者!
另一方面,誠如他之前所說,強大的趙國,一直是懸在他頭頂的一把利劍……
然而楚國的大多數貴族,也如鐘建一般見識,還活在二三十年前呢!他們沒去過趙國,沒有去過鄴城,早已不清楚中原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及滾滾而來的大勢,但白公卻清楚。
高赦在他身后恭謹地說道:“主君,想必新法推行下去后,如樂尹一般反對者,將數不勝數啊……”
“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見于未萌。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
白公勝卻自信一笑:“一群冢中枯骨而已,不必管他們,這些人都注定要被我掃到漢水和大江里,滌蕩而去!”
一月份,白公徙木立信,主持推行新法,在楚國古老法典《雞次之典》的基礎上,頒布了《墾草令》《軍爵令》《進賢令》《定分令》《算民令》等。以上法令,力求獎勵農耕以富其國,激賞軍功以強其兵,平均功爵而平其祿,統一治權以正其域,化俗齊風以聚其民。從而使楚國強大起來,改變大而羸弱的現狀……
白公勝期望,新法施行后,能如同淮南一樣立竿見影,然而事情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順利,除卻一些苦于沒有上進渠道的文士、武士拍手稱快外,大部分人持觀望態度。貴族們更是對新法嗤之以鼻,他們明面上不敢直接違抗,但在施行上卻處處拖后腿。
郢都尚且如此,外面的地方上就更不必說了,一時間,江漢平原的縣公抗拒新法之事層出不窮。
比如說,在《算民令》里,白公以身作則,提供了淮南地區的戶口、稅款、兵賦的詳細數目,將多余的戶口上交楚王,增加國家的賦稅。這招本來想以退為進,做一個表率,也讓別人無話可說。然而沒想到的是,早已習慣了封地之內一切自己做主的親貴縣公們,均視新法為一張空文,甚至有些縣公直接拒絕推行新法的小吏入境清查戶口、兵賦,甚至將他們毆打驅逐!
“新法不能順利推行,全是因為上層人抵制觸犯!”郢都的貴族都在看他笑話,于是白公大怒,決定拿出在淮南時候的手段來,殺雞儆猴,好好整治一下這批腐朽的權貴,他的目光,瞄準了鄖公斗氏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