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聽聞,主憂臣勞,主辱臣死,其中道理如一。如今臣侍奉大王,初時未能消除夫椒之戰未萌之禍根,又未能挽回會稽之辱這般已傾瀉成災之禍患。雖然如此,臣依舊想輔佐大王復仇雪恥,故而才未一死了之。”
“一十五年來,臣等兢兢業業,不敢有一絲松懈,幸賴宗廟之神靈、大王之威德,這才轉敗為勝,破吳國,殺夫差,成商湯、周武勝夏桀、商紂之事業。如此大王之心愿已了,敵國滅亡,戈矛收于府庫,兵卒歸于田畝,甲胄生虱,與民休息,蠡之陰謀詭計再無用武之地,已是無用之人,更不敢收受封地城邑,請讓臣從此告辭。愿大王矜憫愚誠,聽臣微志,讓臣做介子推,而大王不必做晉文公……”
“臣范蠡不勝犬馬怖懼之情,謹拜表以聞……”
合上帛書,勾踐不言不語,面色陰沉,看不出來在想些什么。
文種在旁邊,小心地觀察勾踐的神色。要知道,方才聽聞范蠡不辭而別時,勾踐已然是起了殺心,這才問范蠡可不可追。文種連忙說范蠡已經走遠,而且去意已決,更不會投靠敵國,懇求大王不要去追,勾踐這才收起了殺念,打開了范蠡的信件……
看完后,如同翻云覆雨,勾踐的表情從陰沉自然而然地變為痛惜,他悲憤地說道:“少伯疑我,少伯疑我啊……他這是在嫌棄寡人給他的封地少了么?”
文種連忙解釋:“大王,這……少伯絕非此意。”
勾踐竟然一把將頭頂的冠冕解下,遞給文種,語氣倉促地說道:“子禽大夫,方才寡人問你少伯到了何處,是想要親自去將他追回來,當著天地鬼神的面發誓,立刻就將整個吳國都封給他,讓他做吳地的國君,為寡人屏蔽北方,共治江東!”
“大王不可!而且少伯的確是走遠了,而且去意已決,不會再回來。”文種已聽傻了,不知如何應對。
聽說范蠡是真走了,勾踐再度捶胸頓足,泣下沾衣,拉著文種的手說道:“子禽,你與少伯,乃是越國的兩根頂梁柱啊,少伯為我畫策十五年,國內的官吏都能聽從他的計謀,百姓們也覺得他是一位好答復,至于寡人……無論在吳在越,寡人都是將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于少伯,任他實施計謀啊,如今少伯竟不辭而別,這是上天在拋棄寡人,損傷越國啊!”
勾踐哭完后,立刻下達了幾個命令,其一,將范蠡的封邑轉贈給他在越國的妻子兒女,讓他的子嗣繼承爵位,同時告誡整個越國:蠡之子,如寡人之子,敢輕視者殺無赦!然后越王又叫讓工巧匠仿照范蠡的模樣,鑄造了一個銅像,說要放在會稽王宮的大殿上,這樣就像是范蠡還在似的。
“如此,寡人也能假裝自己還能時刻與少伯大夫商量國事,受他指點……”做完這些事后,勾踐看上去舒服多了,但依然停不下他的長吁短嘆。
文種倒是深受感動,心里暗道:“少伯啊少伯,我就說大王不是那樣的人,你這次是不是自作聰明了?”
就在文種快要被勾踐的態度感動時,越王突然又抬起頭,嚴肅地質問道:“子禽大夫,你莫不是也要走罷?”
越王手上的力道很重,眼中如鷹梟一般的目光打量著文種,仿佛他是一只狡兔死絕后,可待烹煮的走狗。
“臣……臣不走,臣還要繼續為大王盡忠,整頓吳地,梳理瑣事。”
文種心中大恐,頓時結巴了起來,面前這位長頸鳥喙,鷹視狼步,喜怒不定的君王,最讓人畏懼。他也恍然明白了方才的一切,怕都是勾踐做給周圍的群臣、將吏,乃至于吳越百姓看的。
“善,大善!越國沒了少伯已經是極大損失,若是再沒了大夫你,真不知道哪天就亡了。”
勾踐看上去很是開心,范蠡這一走,他滅吳國后常常憂思的情緒似乎一掃而空,他拍著文種的肩膀道:“那從今以后,寡人就將身家性命和越國的社稷都交給諸位大夫了……”
文種戰戰兢兢地應諾而歸,回來以后,范蠡臨走前的告誡,和勾踐今日的作態久久在他眼前耳中重現,翻來覆去后,文種流了一身汗,他連忙起床掌燈,打開范蠡裹在信中交給他的帛書又看了一遍:
“子禽若想善始善終,也不必隨我隱匿江湖,只需將大王所賜封地盡數推辭即可,至于理由,子禽聰慧,自然不必弟明言……”
“少伯,你這是在用你的流亡,換取吾等的存活,乃至于越國的延續啊……”
恍然間,文種明白了范蠡更深層次的苦心。
文種思索再三,次日朝會,便首先將勾踐封給他的那幾個城邑一一推脫,理由便是公認破吳第一功臣的范蠡都推辭了,臣尺寸之功,無顏索要封土,畢竟歸根結底,還是祖宗有靈,大王圣明……
同樣,有文種帶頭,大夫曳庸、皋如、苦成等紛紛推辭封地。
于是在一片“大王圣明”的阿諛聲中,勾踐心滿意足地收回了大部分分封出去的地盤,但也給群臣留下了能讓他們錦衣玉食的食邑。
同時,他還宣布了一項命令,這是繼效仿周武王數落帝辛大罪,給夫差、鄭旦等人安上許多罪名,并且厚葬伍子胥,宣布戰爭結束吳越自此并為一家后,勾踐的第一道政令。
“昔日,闔閭、夫差身為姬姓諸侯,卻在南方僭越稱王,甚至冒用天子之號,因而天象發生了變異,江南的太陽被陰影所吞食,長達數日。”
“寡人雖為大禹后裔,然先祖已遁入蠻夷多年,斷發文身,不知禮儀為何物,故而在不知情之時,效仿楚、吳二國,在國內僭越王號,然而卻被中原視為蠻夷子國,盟會也排在末尾,真是丑莫大焉……如今吳國已亡,越國與中原上邦的通道已然打通,寡人思慮再三,不敢再失禮自大。”
他笑著下令道:“寡人聽少伯大夫說過一句話,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故即日起,越國在國內國外,皆將去除王號,同時派遣使節北上,向天子、伯主說明情況,請他們給予越國一個正式的諸侯之位!”
“大王……君上圣明!”
文種心中大喜,這就是他和范蠡能夠為勾踐死心塌地多年的原因。勾踐或許陰沉或許難以揣測,但他是一位天然而成的主君,知恥后勇,深蘊君王南面之術,也只有在這樣的主君手下,方能成就一番大事。
看著放棄王號后似乎一點都沒舍不得的勾踐,文種心中暗道:“不錯,心狠手辣,行動果決,這才是成大事者應有的樣子!”
若是勾踐如歷史上一般,橫行江淮,天下無敵,號稱“霸王”他或許會迷失,找不著北。但只要這天下有人比他強大,他便會很快找到自己最佳的位置,回到他的忍者之道上……導致的這變數的,是兩個人,一個叫趙無恤,另一個是白公勝……
半個月后,在長江上的一艘樓船上,正準備西行歸郢的白公勝接到了一封來自越國的密報,打開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勾踐欲去王號,請周王和趙侯賜予他一個正式的諸侯名分?”
白公勝心中明了,吳國滅亡后,天下的形勢已經十分清朗了:
趙國雄踞北方,當為諸侯之首。楚國作為老牌的大國,在占領淮南、群舒,恢復舊疆域后,橫跨南方,為諸侯之亞。越國挾滅吳國之威,又作用吳越之地驍勇善戰的死士,當為第三。至于秦國,經過十年舔舐傷口,占有隴西、渭南、岐陽這相當于三個郡的地盤,當為第四。鄭國雖然向趙低頭,但勉強能在趙楚之間保持獨立地位,當為第五。
除去這五國外,其他的燕、三齊、周以及泗上小國等,已經完全淪為趙國附庸,失去了獨立自主的地位,而本來國力不弱的宋國,也實質上分成了南子主持的睢陽郡,和樂茷主持彭城郡,形同兩國,在軍事外交上更是唯趙無恤馬首是瞻。
跟那些小國相比,越國是比較強悍的,但比起趙國楚國而言,越國依然弱小,僅有相當于三個郡的地盤,人口更是只有趙國的十分之一……
勾踐是楚王熊章的外公,所以越國未來的國策依然是聯合楚國,與北方趙國對峙。但越國趙國從來沒有過沖突,即便趙無恤讓人占領了江北也亦然如此,更何況勾踐對大江以北的地方,興趣寥寥……
如此,還不如通過取消王號這件事,向趙國傳達越國不欲與之為敵的信息,同時減少一個趙侯興兵討伐的理由。而且這樣一來,也能向楚國那邊表示,勾踐雖然是楚王的外公,但卻甘心去除王號,比楚低一等,愿意在楚越同盟里充當小弟角色。
“以外祖父的身份向孫兒低頭,除了深蘊隱忍之道的勾踐,這種事,哪位剛滅了敵國社稷的君主能做得出來?一石三鳥,真是絕了!”
將帛書揉了揉扔下江水任其飄走后,白公勝回過頭,對簇擁在他周圍的謀臣將吏們感慨道:“勾踐此人,真是可怕,也難怪他能在絕境里翻身,并且亡了夫差的社稷……”
言罷,他卻又撂下了另一句評價:“但是比起想要鯨吞天下,一點不講規矩的趙無恤來,勾踐的陰謀和隱忍,都只算弱者的小道了……”
用兵之道雖然講究用奇,但最終還是以正勝,比起已經布局天下十年的趙無恤,勾踐的崛起,還是稍顯晚了一點,白公勝很清楚,楚國最大的敵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