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馬球所用之球,不是蹴鞠用的皮球,而是一種木質球,僅有拳頭大小。為了美觀而耐用,在表面涂上一層紅漆,此刻已經拿在裁判官手里。
此時此刻,場上兩隊已經一左一右擺好了架勢,手持球桿等待比賽的開始。這打馬球所用球桿,如同一支倒握的拐杖,長數尺,頂端弧彎,狀如新月,故稱“月杖”,有的球桿上還繪了彩飾。
伴隨著一聲鼓點,馬球在中央被高高拋起,十騎呼嘯而上,開始對其展開劇烈的爭奪。
剎那間,只見場上眾多的駿馬在急速奔馳,各人盡展馬術與球技,時而馬首相錯,時而又馬尾相纏,數十馬蹄好像攢攏在一起,彼此映襯。十支球杖一次次地劃過,直擊小小的馬球,而隨著棍棒的揮動,馬球在空中來回飛舞,偶爾被球杖帶起的塵土也飛揚在空中,更增添了場面的激烈,惹得臺上懂行的眾人叫好連連。
對于初次見識到這種游戲,甚至連規則都不甚清楚的中山國太子來說,場內的情形是極其混亂的。但他的眼睛已經不再關注比賽本身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那位戴冠貂服的趙國公女身上。
據翟厲說,趙人喜歡打馬球,是因為這種運動對抗性、沖擊性都很強,宜于練武。而在女子間,一般是徒步打球,唯獨宮中的佳主不喜女子游戲,偏偏要從她的宮女里選出身強體健者能騎馬者,教之以擊鞠之術。
不過在鮮虞偃看來,這些女子,至多在宮內自己玩玩就行,若是拿出來與那些人高馬大,擅長騎術的羽林侍衛們較量,只怕會輸得極慘。
眼下的情形與他想象的并無二致,相等數量的兩隊人馬在一開始就似乎分出了勝負,女騎手們無論是技藝還是騎術都略遜一籌,從一開始,多半是羽林衛在控制球權。
翟厲對鮮虞偃說,趙人打馬球的規則是這樣的,打球分兩隊分別以“承旨”守門,發球之后,兩隊展開爭奪,將球打入對方球門,一球一分,比賽分上下半場,兩柱香時間后,得分多者勝。
眼看一名騎著黑色大馬的羽林衛又要擊球得分,卻突然一道白影閃過,如風馳電掣,硬生生從他側面掠來,那馬裝飾著用牦牛尾巴制成的紅色馬纓,正是趙佳的馬!
趙佳猶如與白馬一體,在奔跑的馬背上,她側斜身體,轉過臂膀,緊緊地貼在馬肚子上,右手持月杖,輕輕一揮,就將馬球從正準備擊球的羽林衛手里搶了過來!縱馬狂飆,突入敵陣,猛地一擊,馬球破門得分!
“精彩!”這是個漂亮的截斷,一時間滿場都爆發了響徹云霄的歡呼聲,連并不太懂馬球的鮮虞偃都在大聲為趙佳喝彩。
鮮虞偃是白狄人,雖然沒打過馬球,但對馬匹再熟悉不過,要知道,馬在奔馳時的速度是極快的,在上面的騎手光是控制馬匹就不容易,更要分心去擊打移動的球,而到處亂飛的球,速度比馬還快。不僅如此,騎手還需要準備進攻、防守與配合,其難度已經不亞于一場真正的草原騎射大戰!
所以,這項運動非常要求騎手本身的勇敢和果決,如果不夠勇敢,一時退縮了,就會失去擊球機會。
如此看來,趙佳不僅騎術過人,而且膽大心細,才能有如此精彩的表現,一時間,鮮虞偃不由佩服起這個小女子來。
接下來的比賽依舊劇烈,擊毬聲響如雷鳴,馬毬飛來飛去,變化多端,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卻見趙佳一匹顯眼的白馬,在眾黑馬里東西驅突,風回電激,所向無前,彎著身在馬的兩側反復擊球,揮舞月形球桿時虎虎生風,足見臂力了得,不似尋常女子只會紡織。而且她的出入每每出其不意,開始為她的隊伍贏回一些分數。
然而在運動上,女子終究不如男,羽林衛們身強體壯,隊員之間的配合也頗為默契,在馬上擊球、傳球、射門,動作嫻熟,極為精妙,所以分數一直沒有被女隊追上。
不過到了后面,眼看宮女們已經香汗淋漓,連揮舞球桿的氣力都沒了,羽林衛們也默契地露出了一絲“疲態”,唯獨趙佳依然全神貫注,整個擊鞠場仿佛成了她的舞臺,并球分鐮,交臂疊跡……如電如雷,更生奇絕。
一時間,鮮虞偃只感覺這是一場真正的戰爭,而趙佳,就是那位力挽狂瀾的騎將!
“連騎擊鞠壤,巧捷惟萬端!”
有這種感覺的不止是鮮虞偃,趙無恤也坐在御座上,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家小妹。
長兄如父,他與她的關系,與其說是兄妹,不如說是父女。她的每一個冒險的舉動,都讓無恤暗暗捏了把冷汗,有些后悔太輕易答應她胡來,這情形,比自己指揮大軍打仗還要緊張啊!
而她的每一次得分,又讓趙侯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或許是因為經常跑動,這個任性的小妹比同齡的女孩要高挑健康,就是對女紅提不起興趣,偏愛騎馬擊鞠。趙無恤曾經試圖給她“矯正”,但小女孩一哭二鬧后,就心一軟放棄了,心里想著由她去吧。
不知不覺,趙佳已經快十五歲了,女子十五及笄,趙無恤之前問她及笄之年要什么禮物,她居然要趙侯送她一整套的馬球服裝、馬匹、球桿等物,并任由她組建一支球隊,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羽林衛公開拼殺!
這個要求在長樂宮里掀起了軒然大波,趙佳的母親懷疑她癲狂發瘋,然而趙無恤已經先答應了無論什么事情都可以,只能硬著頭皮同意,只想著讓她在十五歲生日這天好好高興高興。
“由著她去吧……”看著趙佳再度進了一球,趙無恤對旁邊同樣揪心不已的季嬴說道:“及笄之后,就要談論論嫁,她只怕不能再這般天真爛漫下去了。”
“這野丫頭,成天舞劍開弓,騎馬擊鞠,誰敢要她?”季嬴卻是更操心了,長姊如母,小妹于她而言,也像女兒。
“這可不一定。”趙無恤看了看場邊看臺上為趙佳每一個動作喝彩的年輕人們,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他也沒有料到,自家小妹在鄴城功勛子弟里竟如此受歡迎,同齡人都在為她的英姿颯爽喝彩。這或許要歸功于,在趙無恤十年經營,移風易俗下,趙國的新貴圈子里,尚武精神已經無處不在,連帶著對女子的寬容也堪比盛唐……
而后世的唐朝,女子在大眾場合下玩馬球也是司空見慣的事。
但凡華夏雄壯的時代,如漢唐,男人都會把精力放在開拓和進取上,對女子也更有幾分大度。唯有在那些自卑羸弱的時代,沒本事的男人才會把威風撒在自家女人身上,并產生了裹腳這種與生物本能完全相悖的畸形審美觀。
所幸這個時代,還沒有理教來殘害少女們鮮活的生命,趙無恤希望永遠不會有。
他的長樂宮里雖然規矩分明,但各位夫人、美人都有一定的自由:樂靈子可以鉆研她的醫術,季嬴可以養她的花草白鹿,孔姣可以做她的書蟲;伯羋可以一邊耐心地聽兒子大談儒術之妙,一邊為遠在吳國做趙吳溝通使者的弟弟縫制衣裳;西施也終于可以不再隱藏自己,光著腳在溪水里晃蕩,在無人的月夜里為趙無恤舞劍——越女教她的劍。
所以如此一想,趙無恤也不覺得趙佳的喜好有什么驚世駭俗的了。
一眨眼,比賽已經在鑼聲和歡呼聲中宣告結束,女隊以一分的優勢,擊敗了羽林衛,當然,明眼人都知道,這是趙侯授意下,羽林衛的小伙子們故意放水,讓公女嬴上一場,并不丟人……
然而有人卻不樂意了。
“勝者登臺受賞!賞骕骦馬一匹!金月杖一柄!銀球一枚!”
在萬眾矚目下,趙佳打馬到看臺前一躍而下,也不看裁判官牽到她面前的骕骦馬,徑自登臺,站到趙無恤的御座前,對著兄長、嫂子、姐姐行禮——士見君之禮!
她頭戴男士的皮冠,鬢角的烏發已經被汗水打濕,冠下一對細眉如同飛翔的燕翅,頗有幾分英武之氣;麥色的臉頰上微微發紅,健康而充滿活力,這是經常在陽光下走動的標志;抬起頭時,她的眼睛,明麗之極,抿緊的嘴唇嫣紅動人,卻又透著幾分不服氣的倔強。
“吾家有女初長成啊……”一眨眼,十五年過去了,趙無恤也已經步入中年,他的長子趙操,也與趙佳一個年紀,如今已經回到他身邊,在臨漳學宮里學習,也常受他耳提面命,了解如何治理地方。
他起身,從有司手里拿過金月杖,想要親手交予小妹,作為她及笄之年的禮物。
誰料,趙佳卻不關心勝利者的獎品,而是賭氣似地說道:“羽林侍衛未盡全力,佳懇請來日重新賽過!”
說完這句話,趙佳又抬起頭,質問趙無恤道:“是不是兄長授意,讓將士相讓?”
這一下,已經舉起金球杖準備遞給她的趙無恤就有些尷尬了,還是旁邊陪坐的正宮夫人樂靈子為他解圍:“佳,汝乃公女,彼輩不敢傷你,讓你又如何?”
“球場如同戰場,兩隊擊鞠,猶如兩軍廝殺,球場上能相讓,戰場上能相讓乎?”
十五歲的少女,看上去再成熟,畢竟單純,大人當做兒戲的事情,她還認真起來了,倔強地說道:“佳寧可兩邊盡力而輸,也不想憑借公女之名卑鄙地贏!”
直到季嬴也加入進來,讓小妹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胡鬧,她才算消停,撅著嘴接過了金球杖,不過在得知這是趙無恤讓人為她所制后,感激地看了兄長一眼。
“兄長能記得佳的生辰,便是及笄最好的禮物了。”
“難得懂事一次。”趙無恤哭笑不得,有了妹妹的一個鬼臉,他心情頓時好了不少,大手一揮,讓今日觀看了這場擊鞠的人都留下,入夜后在長樂宮內,還有一場宴饗,為了自家這位小壽星,華夏伯主也算是煞費苦心了。
“君侯對佳主之用心,遠超對幾位小公女啊……”在回鄴城的路上,有看到今日這一幕的趙國貴族悉悉索索地說著話。
“何止,就我看來,都快超過幾位公子,甚至是太子了!”
聲音漸漸變低,遠去,翟厲若有所思,而騎馬走在他身后的鮮虞偃,還未從今日的驚艷里緩過神來。
“不曾想,趙國的公女,竟是如此人物……”
在趙佳登臺時,鮮虞偃有幸看到了她的近容,只是一眼,他就挪不開眼睛了。她很美,而且這種美與那種柔弱嬌嫩的美不同,在這名少女身上,陰與陽,柔與剛似乎完美地結合到了一起。
“太子,太子?”翟厲喚了幾遍,才將鮮虞偃從回味里喊回現實。
“太子覺得,這位佳主如何?”
“妙極!”
“如此便好,君上讓太子來鄴城做什么,太子還記得罷?”
“父親,欲與趙聯姻……”想到這里,鮮虞偃的目光頓時變得熱切起來:“大夫,莫非……”
“不錯。”翟厲哈哈一笑道:“趙國諸公女,可以婚配的僅有佳主一人。當年陳國東樓公迎娶周武王之女大姬,陳國由此得利數世。方才前面那些人的話不知太子是否聽到,趙侯寵溺其妹,若太子能將此女娶為夫人,定能讓中山得到一個極佳的倚仗,趙侯念在兄妹之情上,定會在中山國與燕國有隙時,幫襯中山!”
“大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簡直是真中他下懷啊!鮮虞偃欣喜若狂,找不到其他的詞還形容,嘴里蹦出了這么一句不怎么相符的,也不顧趙佳到底算不算“淑女”。隨即他又想到今日那些趙國子弟、秦國質子看趙佳時愛慕的眼神,危機感頓生,急沖沖地對翟厲說道:“大夫,事不宜遲,吾等立刻回館舍去籌備禮物,我明日,就要入宮去向趙侯請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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