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侯三年,亦齊侯孺子九年秋七月,隨著臨淄陷落,齊侯被生俘,這個海岱大國幾乎已經被趙國完全控制,除了一個地方例外,那就是東萊。
東萊是一個半島,在齊之東,故稱之為東萊,這里方圓千里,占了齊國三分之一大小,同時也是最后被納入齊國治下的一片土地,直到八十年前,統治這里的萊夷才被消滅。
萊夷是顓頊氏的后代,東夷的一支,早在夏商時就常常與中原大邦為敵。姬周興起后,自持根深葉茂的萊夷根本沒將西周外邦放在眼里,當太公望被封在齊國,在營丘建立都城時,若非他徹夜兼程,營丘幾乎被萊國所占。
畢竟是才從流血漂櫓的牧野之戰里殺出來的四岳精銳,太公望將來與他爭國的萊人擊敗于營丘城下,也從此開始了齊國和萊國長達五百年的恩怨。
萊子把齊國看作外來的雜草,未作準備就過去滋擾,但殊不知齊國歷代國君卻將他們視為一塊上好的肥肉,正享受著慢慢蠶食的樂趣。
因為總是不敵齊國,萊國越來越小,到齊桓公稱霸時,更是一連丟掉了濰河以西大部分土地,退至膠萊河以東,偏居于東部沿海一帶,淪為齊的屬邦。中原諸侯國會盟沒有它的份,這樣還時不時獻上禮物提防著齊人隨時隨地的進攻掠奪。
這種貓捉老鼠的游戲終于在齊靈公繼位時結束,齊軍采取環繞萊都筑土為山的辦法將萊都環環包圍,步步收縮。公元前567年,萊都被攻破,之后萊共公死于逃亡的路上,最后的東夷大國就這樣因落得個凄涼收場。
如今八十年過去了,東萊幾乎已經完全齊國化,萊夷與臨淄的關系只是不同的方言區,加上少許習俗的不同而已。
此地的歸屬幾經輾轉,如今算是陳氏獨享的封地,臨淄告破,陳乞死去時,他的嫡子陳恒已經帶著大部分陳氏族人向東逃入東萊,作茍延殘喘。
對此,趙無恤給予了極大的重視。
“這東萊半島僻在東陲,三面距海,利擅魚鹽,是一片新興的土地,有人口三四十萬,以陳恒的能耐,憑借著濰水、膠萊河、海外島嶼之險要,也足以自固立國。”
趙無恤細細回想,也許是竊國大盜之間的排斥,他與陳恒相看兩厭。十多年來,陳恒處處與自己為難,雖然造不成大的損害,但總像一只難以拍打到的蒼蠅般惹人心煩,何況在原本的歷史上,這陳恒可是奠定田齊基礎的梟雄,不容大意。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故而在將臨淄及周邊十萬民眾大多數強遷到濟南、濟北去就食的同時,無恤也派遣趙伊、冉求,以及國、高、鮑三家齊國世卿帥兵三萬繼續東進,又讓已經占領即墨的晏圉、顏高部北上,希望能盡快征服東萊,消滅陳恒。
“從西面強渡濰水、膠萊河,奪取夜邑,再破萊城、黃邑,而南面則從即墨出發,奪取棠邑,如此,則大半個東萊可以納入掌中,陳氏只能慢慢向東退卻。”
趙無恤的計劃倒是不錯,然而這場半島戰爭,打的并不順利……
因為東萊地區丘陵較多,聯軍進軍緩慢。而陳恒或許也知道自己家已經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所以處處劇烈抵抗,雙方幾乎到了寸土必爭的程度。
陳恒已經得知臨淄的大火和他父親已死的消息,因為東萊消息閉塞,陳恒反倒反咬一口,散播說是趙無恤在攻破臨淄后,為了夸耀他的赫赫武功,也為了強迫臨淄人遷徙,竟然一把火將這座大城燒了!
外加許多添油加醋的謠言,比如趙人要殺光萊地的男人,奪走他們的妻女,趙無恤要煮干少海的水,在齊國的土地上灑滿鹽粒,讓這里永遠荒蕪下去……
如此種種,倒是激發起了東萊人抵抗侵略者的士氣,故而趙軍進軍十分困難。
七月底,濰水、膠萊河一戰,陳氏組織起來的死士瘋狂地朝渡河的趙軍沖鋒。
八月、九月,夜邑之戰,花了整整一個月時間才筑土山破城。
十月,萊山、黃邑之戰更是嬴得艱難,多虧了從南方棠邑打過來的晏圉、顏高加入合圍,才順利奪取。
從七月下旬一直到十月末,陳氏整整頑抗了三個月之久。至此,大半個東萊已經被拿下,只剩下半島最東部的少許地方依然在負隅頑抗。
不過讓人沮喪的是,在萊城里依舊沒有發現陳恒的跡象,這個狡猾的世卿子弟深得“狡兔三窟”的真諦,每一次抵抗都不會親自跑到前線,不管局勢多么艱難,他總是留著后手。
雖然已經破了萊城,收服大多數東萊齊人,但只要陳恒一天不死,這場戰爭就算不上結束。
趙伊與冉求商量之后,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向東進軍。
“萊城以東還有什么城邑么?”趙伊問陳氏的仇敵鮑息。
“東面百余里,有腄邑(煙臺),其海外有之罘山,島上祭祀著日主;再往東兩百里,有不夜邑,古有日夜出,見于東萊,故萊子立此城,以‘不夜’為名,那里是東萊的最東邊,也是九州的最東角,全天下太陽升起最早的地方……”
“這東萊真是大。”趙伊咬牙切齒,他有點明白趙侯為何只讓自己和冉求帶偏師進入,而不派大軍進剿了,因為如此巨大且荒蕪的半島,根本供應不上大部隊的口糧,這里丘陵縱橫,山林密布,即便趙軍入駐,也無法有效統治。
不過好在他們就要走到盡頭了,再怎么跑,陳恒也只能跑到不夜,絕無他處可走!
然而趙伊料錯了,陳恒終究沒有跑到不夜去,他在腄邑就停下了腳步。
大軍將小小腄邑團團包圍,破邑而入后,卻沒有發現陳恒的蹤影,連那些一直跟著他逃竄的陳氏族人、死士,乃至于腄邑的數千居民也不見蹤跡。
趙伊等人不由大驚,冉求卻若有所思,他又率軍向北走了十里,抵達海邊。
時值初冬,大海尚未冰封,這正是天青海藍的好天氣,微微有風。
在腄邑以北的海岸線上,充斥著不計其數的木質帆船、小舟、舢板,正隨著輕風緩緩晃動。大者長達十丈,有桅桿和硬質的大帆,能載數百人,小者只丈余,僅能供一戶人家容身。海浪輕輕拍擊在這些大大小小的木船的船身上,濺出了滿天白浪。
“是齊國那消失不見的少海舟師……”
冉求等人放眼望去,卻見各船甲板上面密密麻麻擠滿了人,有扶老攜幼的百姓,也有短衣打扮的水手,皮膚都曬得黝黑,露出了結實的肌肉,顯然是海邊討生活的漁民,他們雙目垂淚地看著大陸,看著家鄉哭泣不已。
此外更有一些披甲的壯士,手中不是拎著戈矛就是持著劍戟,不斷揮舞著,沖岸上的趙軍叫囂不已,他們在發泄,發泄自己被逼到絕境的憤怒和恐懼,但這些陳氏豢養多年的忠勇壯士依然相信,只要有家主在,就能為他們找到一條出路……
“起風了……”瘦削的陳恒負手站于他的旗艦上,抬頭看了看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的陳氏旗幟,最后看了一眼生他養他的齊國海岸,以及望洋興嘆的趙軍,面上無喜無悲,被逼到現在,他心里已經沒有成敗榮辱的概念了,只剩下父親托付給自己責任——讓陳氏延續下來!
他毅然回首,舉起手,大聲命令道:“開船,北航!”
千帆揚起,百舸爭流,伴著海風徐徐向北駛去,遠離故土,奔向未知的彼岸……
《左史》:“公三年冬十月三十日,陳恒攜五百壯士、八千百姓,于腄邑之罘山浮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