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書房之內,趙無恤在緩緩敘述齊人和他妻妾的故事。
“齊人之妻歸來后,將自己目睹的一切告訴了妾,并沉痛地說道:良人(丈夫),是你我指望依靠終身之人,不料卻做出如此事情來,實在令人失望。于是二女一起在院子內訕笑齊人,說著說著卻哭成一團,齊人卻絲毫不知,施施然從外歸來,繼續用他編造的事跡在妻妾面前吹噓……”
“在君子看來,世人用來謀取富貴權勢的方法,還能夠不使其妻妾引以為恥相對而哭泣者,實在太少了。”
一段故事說完,書房內頓時沉默了下來。
“史墨之囚,孔姣與靈子都想要來力勸我,孔姣是因為不忍智賢受刀斧之難,靈子是為我的名聲和時勢考慮,在汝等覺得,我為了獲得權勢而做的種種事情,足以讓汝等引以為恥,相對而泣么?”
“并非如此。”
季嬴笑容嫣然,手指止住了趙無恤繼續說下去。
“君切勿妄自菲薄。”
她是看著他長大的人,在季嬴看來,是無恤想保護的東西太多,人前冷血而果斷,人后卻偶爾會陷入自我懷疑。他的本性是溫柔,卻強迫自己去做違背初心的事情,趟入污濁的渾水里,淤泥滿身卻毫不在意,心里想的是如何滌蕩池塘,固本清源。
他與世間的王侯卿大夫們不一樣,他在乎的不是過眼的榮華富貴,不是自己的身前身后名,而是一些季嬴也說不清道不明,更加深遠的東西。
這次,輪到趙無恤枕在季嬴的腿上,膝枕,他最喜歡的港灣,可惜只有八歲之前和成婚之后才敢這樣。
他閉著眼問道:“汝今夜來此,也是為了勸說我?要知道,史墨與趙氏交情匪淺。”
季嬴含情脈脈地看著他:“殺也好留也好,君做的決定自然有自己的道理,縱然君遭世人不解,妾等都會與君同休。”
當新婚之夜,他與她飲下合巹酒,將頭發結在一起,相互孰視身體,彼此如初生的嬰孩一般無所隱藏時,就意味著命運的聯結。
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看似柔軟,卻堅紉如絲,而季嬴希望,趙無恤的心,能夠像磐石一般,無所動搖!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我如此小兒女作態,真是讓你見笑了。”
趙無恤起身,褪去了糾結,他決定將這件事解決好,肉體毀滅很簡單,但首先要邁過心里的那道坎。
“我要去見見太史墨。”
季嬴仰著頭,為他整理衣襟:“太史從不屈節,君能勸服他么?”
“試試看罷,這是給太史墨一個機會。”趙無恤正了正衣冠,正色道:“也是給我自己的一個機會!”
燭光暗淡的囚室,安之若素的囚徒。
瓷瓶放在案幾上時,太史墨抬頭看著眼前的趙無恤,眼中并無波動。
“上卿這是來為老朽送行的么?”
“太史多慮了。”無恤徑自坐下,讓手下人都出去,甚至連黑衣侍衛也不例外,屋內只剩下他與太史墨兩人。
瓶塞被拔出,一股濃郁的醇香飄了出來,讓人聞之心醉。
“這是鄴城燒酒,天下間難得一見。”青銅蒸餾器的發明導致了蒸餾酒的誕生,只需要一些濃酒和糟,讓酒精蒸騰其上,再用器皿承接即可,不但在代、中山、燕等北寒之地能賣出好價錢,醫學上更是受益頗多。
“趙卿又鼓搗出了新東西。”
史墨搖了搖頭,說道:“可惜,老朽三十歲后便不再飲酒了,只怕要暴殄天物。”
“周公《酒誥》曰:我民用大亂喪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喪,亦罔非酒惟辜之……太史不飲酒,是因為酒會導致喪亂和墮落?”
史墨道:“僅是因為飲酒容易糊涂,雙目迷眩,下筆松散,看不清事實。”
而且飲酒容易觸發情緒,作為一個史官,這是不應該的。
與孔丘的筆則筆削則削不一樣,無論事實如此,都只用冷冰冰地記載,不妄自加以個人的評述,才是史墨傾心的方式。
無恤笑道:“也因為如此,太史才能語出驚人,甚至預言吳國必將被越國所滅。”
“但我總覺得太史并非沒有私心。”
“太史的私心,便是對我成見極深,今日敢問太史,這是為何?是因為我毀滅舊禮,竊取邦國,還是因為我打破了六卿僵局,瓜分公室?”
“都不是。”
“那太史為何在我初入虒祁宮時,便如同防賊一般防著我?我回到晉國后,縱然做了種種利國利民之事,太史依然對我忌憚頗深?太史能對我父說,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可見并非愚忠于晉室者,也不可能看不清天下大勢,這讓我更想不明白。”
太史墨目光復雜地看向趙無恤。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也,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也。”
“虒祁宮中,老朽并非初次見到趙卿,在之前還有過一面之交。”
“宴饗上,趙卿幼弱,獨立于諸父兄之外,沉默寡言,除了善于隱忍外,實在看不出有什么過人的才干。”
他說的這件事情,趙無恤一點印象都沒有。
“然而一年后,趙卿再入虒祁宮時,卻與之前泯然二人,這讓老朽深為驚疑。”
“你突然間聲名鵲起,成了晉國卿大夫年輕一輩的佼佼者,一邊小心討好君上,一邊攻于心計,在領地暗中經營武力收買人心,胸中恍若懷有大志,與之前的隱忍小子實在不同。”
趙無恤道:“年少木訥而年長聰睿,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楚莊王也是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未鳴,一鳴驚人。”
“短短一年,變化竟如此翻天覆地,實在是讓人難以相信,而且……”
曉是睿智如太史墨,也露出了一絲疑惑和恐懼的目光。
“離開晉國后,趙卿的所作所為,老朽越發琢磨不透了。竊國、借勢,一切都如此果斷,仿佛知道陽虎必叛,知道六卿必亂。更有些東西叫人匪夷所思,如武卒、如紙張、如鐵器、如幕府、如刑律,雖然趙卿一個勁歸功于臣下,但老朽卻看得出,一切的緣由都是你。”
身為史官,太史墨將上到唐堯,下到近世的一切可見典籍都爛熟于心,歷史的長河也是秩序的長河,一切發展都有其內在的規律,這種規律不為堯興,不為桀亡,任何王侯將相,所謂圣賢,都被內化在種種歷史規則里,無法脫身。
但惟獨在趙無恤身上,他卻看到了一絲異樣。
“堯舜禹湯,夏桀商紂,文王武王周公,齊桓晉文,乃至于汝父趙武子,彼輩都沒有人能超越時代,唯獨你,趙卿,老朽怎么也琢磨不透。”
在太史墨眼里,趙無恤是攪亂這時代的一枚石子,這十多年來的劇變,竟都是由他一個人引導的,就像是穩定秩序里引發混亂的熵,注意到這異樣的,并非史墨一人,可這時代,唯獨他才會想的那么深那么遠。
“趙卿除非真是受到了上天啟迪,開了智竅?老朽不信鬼神之事,不如此卻又無法解釋趙卿的異樣。”
當世人都在迷霧中摸著石頭過河時,唯獨這個人似乎知道水的深淺,大刺刺地就走在了最前沿。
他不是黃泉來的惡鬼,就是昊天降下的神使,對這樣的人,史墨又豈能不敬而遠之,小心提防?
“原來如此。”
趙無恤釋然了,他笑道:“多年前,我冠禮當日,跟著父親走進家廟后,面對列祖列宗的靈柩,他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趙無恤尤記得,趙鞅虎目直視他的雙眼,像是要將他看透一般。
“細細想來,汝自從出生以來,一向平平無奇,性情冷淡而怕生人,除了能忍辱外,似乎別無特點,與皇考早年倒是有幾分相似。為何從去年冬至開始,卻忽然睿智賢明,銳意進取起來,制作奇異機巧之物沒有窮盡,一些新的制度也讓我嘆為觀止……你能否告訴為父,告訴在場的先祖們,這,究竟是何緣由!?”
一切恍若昨日重現啊。
史墨支起了身子,死死盯著趙無恤:“趙卿當時如何作答?”
“我以夢境來解釋,我自己的一些奇思妙想和所做的機巧之物,大多是夢中偶然所見。”
“其實不是?”
“不是,這只是搪塞之言,不盡是事實。”
“那事實又如何?”
你究竟是誰?人乎?鬼乎?神乎?來自何方?黃泉?九天?
又想要將這個時代如何,帶著她走向何處?是毀滅,還是新生?
這就是史墨想要知道的答案。
“我是趙無恤,也不是趙無恤。”
這一刻,趙無恤很放松,就像是知道了國王驢耳朵的理發師,在樹洞里說出事實的時候,眼前的人若還冥頑不靈,他就是個死人,死人無法泄密。
他笑容燦爛,仿佛二人初次相識介紹自己一樣,對太史墨道:“說來太史可能難以相信,我來自未來,自來兩千五百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