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尊威嚴的法獸“獬豸”石像立在大理寺官署外面,這處趙氏最高立法機構的內里裝飾不多,顯得質樸而剛直。商議立法的廳堂不是傳統的殿堂結構,而是環形的議事廳,座位呈階梯狀向下,任何人說話的聲音,都能被后排的其他人聽到。
壓下一片異樣的聲音后,項橐繼續說道:“這是發生在一百年前的事情,那一年夏天,魯宣公到泗水撒網捕魚,大夫里革出來干涉,說根據周公規定的制度‘夏,三月川澤不入網略’(每年夏天魚類生長季節不能到河里捕魚),魯宣公的做法違反了古制。里革不但把魚網撕毀扔進水里,而且大聲向魯宣公宣講古訓……”
“為了保護草木鳥獸魚蟲,使之繁衍生息,山上剛生出來的樹條不得再砍,水中未長大的水草不能割,捕魚不捕小魚,捕獸不捕幼獸,不能摸鳥蛋破榖卵,不能壞未成形的幼蟲。此乃古人之訓,其目的是為了讓脆弱的幼物能夠繁衍起來。魯國有此古訓,才能讓曲阜、費、東武城等地山澤保持完好,數百年取之不盡,用之不歇。”
他話音一轉:“可在晉國故絳卻不是如此,從晉獻公到晉成公,不過百余年時間,便把故絳周圍的森林砍伐殆盡,于是農田也隨之衰敗,水流漸漸污濁,晉國不得已而遷都,至今又百年,人口繁衍,伐木燒陶、瓷,建房屋,于是新絳亦衰,這是為什么呢?”
眾人開始偏過頭議論紛紛,而鄧析也不讓項橐把風頭占盡,他頭頂巍峨的獬豸冠,站到廳堂中央,對眾人說道:“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二三子想制止此法令頒布,也是為了多讓百姓開辟農田,增加賦稅,年底上計時,各鄉長吏面子上都能好看。”
眾人都面色一滯,知道心思被看穿了。
“但汝等只看見前一時之利,卻不知道,這山林水澤,與農田之間是息息相關的。周太史伯陽父認為,只有水土通氣,土地潤澤,人才可以利用它來種植谷物。水土不通氣,土地死爛成了臭泥,不能種植谷物,缺乏財用,國家也就滅亡了。而水土通氣的關鍵,就在于樹木的繁茂!這一點,在學宮士人的驗證下,也得到了證實。”
鄧析抬起手,亮出了壓軸的法寶,學宮里那些喜歡“格物”的學子做了一個小小水土流失試驗后,寫給趙無恤的報告。
“保護山林川澤,并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和國計民生聯系在一起了,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隅,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此乃為子孫千秋萬年之計!還望二三子三思!”
討論在繼續,但在大夫們對這項法令表決時,舉起的手卻多了不少……
最后,這項法令以微弱的優勢得以通過,當時隱藏在廳堂帷幕后的趙無恤也松了口氣。
雖說他將立法權給了大理寺,讓大夫和律吏們自己撕逼,但一些他志在必得的條款若受到阻礙,趙無恤是會用鐵腕強行通過的。
新生兒一般的法律系統,雖然被趙無恤提到了一個很高的高度,大理的地位僅次于他的“大宰”董安于,“家司馬”郵無正,以及“治粟內史”計然。但實際上,法律體系和其他職位一樣,依然匍匐在君主的羽翼下,是君權的陪襯,并不能凌駕其上。
趙無恤的開明,建立在絕對專.制的基礎上,可以勉強稱之為“開明專.制”。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他會放棄“君權神授”。
好在律令順利通過,他不必親自出手,破壞這個眾大夫玩的不亦樂乎的游戲規則。
之所以對此如此重視,是因為趙無恤來自后世,對那個時代污濁的空氣,骯臟的河流,被沙暴侵吞的北方,濃郁的霧靄印象深刻。回到春秋后,在驚喜于此時自然環境的優越繁榮的同時,也震驚于一些城市令人發指的骯臟。
比如故絳,它曾經是晉國的政治中心,晉侯與六卿居住在此,接納諸國使節。然而這也是座規劃很失敗的城市,宮室還好些,但居民區和市肆則顯得臟亂無比,狹窄的街道與小巷猶如迷宮一般,人聲鼎沸,城市里彌漫著因垃圾堆積過多而散發的惡臭味,甚至在城墻外都能聞得到。
甚至,走在黃土路的街上,除了吃灰土外,還可能踩到糞便……數萬人的城池擁擠不堪,吃喝拉撒都在這一畝三分地解決,若是排污溝渠規劃不好,那簡直是一場噩夢!
當然,進溝渠的也并不僅僅是糞便,死尸、垃圾、生活污水,應有盡有,久而久之自然淤塞,晉國之所以被迫從故絳遷到新絳,不但是因為地緣和航運的關系,還因為這里實在有點呆不下去了。
韓厥就無奈地說:“絳都地狹人眾,加以歲久壅底,墊隘穢惡,聚而不泄,則水多咸鹵。”
換成現代的話說,就是絳都人多,屎尿垃圾長期亂排亂放,集聚到后來把飲用水都影響變味了,想一想都覺得惡心……
所以晉國的新都選擇時,土薄水淺,垃圾容易聚集而不好流散的安邑很快就被否定了。土厚水深,居住不容易生病,還有汾、澮兩條河水可以及時流散污染物的新田被選中。
任何文明光鮮壯麗的背后,都有屎尿的臭味,無論中西,都是這么過來的,倫敦巴黎的街頭,比長安洛陽更污濁骯臟……
所以來到鄴城,可以說是一個新的開始,在脫離了積重難返的絳地后,趙無恤頗有一番壯志。
大小便上廁所解決的習慣被嚴格推行下去,在街上亂倒垃圾的人是要負刑事責任,被執金吾抓去掃大街的!他還在城中設置了不少掏糞工人,將糞便垃圾收集,送去城外當肥料。鄴城的排污溝渠設計得很寬大,流污的出口遠離居民區,而且還保留了濕地和樹林,期待大自然能慢慢凈化這一切。
“只希望能有一個好的開始吧……”趙無恤嗅了嗅已經建設三年的鄴城,暫時還沒聞到絳地城市那種令人惡心的臭味,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們,以及別人的孩子們,都能在健康的環境下成長。
除了城市的骯臟外,絳地之所以在數百年內日漸衰敗,還有對都邑周邊環境的破壞。
千萬別小看人類破壞自然的能耐,比如人口稠密、農業發達的墨西哥中央峽谷地區,本來是一個興旺的文明,也有優越的自然環境,然而竟被印第安人用石斧慢慢砍伐殆盡,最后變成一片荒漠……
而后世關中這處十三朝古都的衰敗,除了地緣重心轉移外,與環境變遷,植被破壞也息息相關。所以趙無恤才將保留鄴城周圍部分森林,列入法律中。
也多虧了周代以來,華夏的有識之士已經意識到,環境和農業之間微妙的關系,在那些”古訓“的基礎上,終于誕生了中國,也可能是世界上第一部環境保護法……雖然只是依附在《田律》下的一個小條款,不過比起秦國將其明文寫入秦律中,也早了兩百年。
在塵埃落定后,趙無恤才現身,表示對這條律令的支持,他對眾大夫說道:“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吾只希望,鄴城能一直如此持續下去,作為趙氏的都邑,千年不衰!”
西門豹當然不知道這田邊的樹林得以保留的背后,還有如此多的故事。他見鄰居家十余歲的孩子在踏水,也想上去試試,卻一直做不到穩步踩踏。他個子太小,雙腳不協調,一度嚇得在橫杠上掛起來,惹得旁人大笑,說他像是一只上不去下不來的田雞。
小西門豹面色羞紅,他的母親卻將他抱了下來,然后昂著頭,對鄰居們自豪地說,自家的孩子注定干不來這些農活,沒關系,因為以他的聰慧,完全可以從蒙學升到小學,以后要做鄴城里的官吏哩!
村婦們頓時不敢笑話了,紛紛改口夸贊西門豹聰明,小小年紀就識不少字,還能把她們平日會唱不會寫的歌謠一句一句寫下來,交給來采風的樂府官吏。
夸著夸著,都快把他夸成神童了。
西門豹羞得鉆進母親懷里,他母親卻驕傲無比。
識字,有知識,不知不覺,鄴地之民對這樣的人變得熱衷起來。因為趙氏官府規定,亭、里以下不論,想要在縣、鄉一級為吏,就必須識字!識數!
一時間,部分縣中鄉中的大夫和士哀鴻遍野,晉國的官學早已衰歇多年,他們連最基本的君子六藝根本沒學好,這下可要抓瞎了。當然,趙氏官府也有足夠的理由:
不識字,汝等要如何向民眾解釋頒布的律法?
不識數,汝等要如何在平日不被小吏和商賈欺騙,要如何在年末上計時交上一份讓上司滿意的答卷?
最后,作為一個睜眼瞎,要如何為治下民眾做表率,推廣趙氏“少有所教”的政策呢?
文盲官吏們頓時無言以對,不過趙氏也沒有一刀切,給了他們三年時間,休沐時自己去附近學堂參加識字速成班,學會《急就篇》上常用的數百字,還有基礎的數字和加減乘除。三年一到,就得考試,不合格者可以卸下官印,脫去官服,回家種田去罷。
所以但凡有志為官者,無不如饑似渴的學習字、數,比如西門豹的父親,就厚著臉皮讓兒子教自己,因為他是個有志向的人,想要做一個亭長,再慢慢往上爬,甚至有朝一日能在鄉中為吏!
趙氏財力有限,只能保證精英教育,所以能夠從蒙學升上小學里的孩童,十中無一,幾乎都是被當做未來的吏培養的……
西門豹對這些事情還不明所以,只覺得讀書也挺好玩的。他們從日落時分開始踏水,到結束時,一抬頭發現已經繁星滿天了……
接下來幾個月,學堂的學習和農家的生活在繼續,西門豹也終于能在翻車上健步如飛,和伙伴一起戲耍了。
不過到了八月中旬,種植冬小麥的時節,他們卻對龍骨水車失去了興趣……
因為這一日,西門豹和伙伴們驚訝地看見,就在他們家田地對面的溝渠旁,一個巨大的機械,正在一群工匠的指揮下慢慢建立……
他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就西門豹的了解,這應該是一種新的水車,卻比他家用的翻車不知大了多少倍,足足高達三丈!看上去,就像是聳立在水邊的巨大車輪……
ps:云夢秦簡出土的《秦律·田律》規定,“春二月,毋敢伐材木山林及雍堤水,不夏月,毋敢夜草為灰……”小說里其實也只比時代領先一小步。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