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上卿沒有頒布“勿談國是”的禁令,更沒有搞防人之口的把戲,凡到臨漳學宮的士人,無論其學術派別、思想觀點、政治傾向,以及國別、年齡、資歷等如何,都可以自由發表自己的見解。
所以這小半年來,臨漳學宮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就是隨處可見的爭辯、詰難。
趙上卿在學宮建成后進來轉了一圈,正好遇上兩名來自衛、魯的士人爭辯衛魯初封時誰的地位更高一些,誰才是東方侯伯,兩人口水都噴到了對方臉上,只差動手動腳,圍觀者如堵。
趙無恤當時曉有興趣地站著聽了一會,才讓人制止了要拔劍分個高下的兩人。
“真理越辯越明,但辯論的勝負靠的是頭腦犀利和唇舌輕快,而非刀劍。”
他撂下這句話就走了,自此之后學宮詰辯之風日盛,只是多了一項規定,士人辯論時要卸下武器,這是擔心性格剛烈的春秋士人們一言不合就拔劍戰個痛。
不過趙無恤也沒料到,最終有一天,臨漳學宮的士們,有一天竟會指點到他頭上去……
眼見趙無恤與“徐嬴”的婚事越來越近,這一日,養著一群白鵝的小湖旁,一位來自魯地的古板士人大概是喝了點酒,走著走著忽然振臂一呼,義憤填膺地說道:“世人皆知,徐嬴實為趙卿之姊季嬴,趙氏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內娶其姊,非禮也!”
本來這樣的議論十分平常,但偏偏此人吸引了一幫同樣自命為“上卿忠犬”的趙氏自干喉舌,這邊說趙卿娶姊,姊弟相婚乃人神共憤的惡事,那邊便立刻跳出來,將趙氏公諸于眾,且多人“證明”的季嬴實為徐國末代公子之女的“證據”復述了一遍,兩邊誰也不服誰,就這樣吵了起來。
“就算真是徐國公女,同姓不婚,其生不蕃,同樣是不該的!”那人臉紅脖子粗,干脆質疑到底。
不過他的敵人顯然更加強大和博學。
“夏殷不嫌一姓之婚,周制始絕同姓之娶!趙氏和徐國繼承的是殷禮,周禮不足責也!”這是個宋國士人,為趙氏用殷禮頗為自豪,不過也為趙氏將迎娶”徐嬴“的規格提升到僅次于趙卿樂氏夫人的程度而遺憾,聽說那位樂氏夫人已經接近臨盆,希望這次能為趙氏誕下嫡子,讓宋國在趙氏主導的中原體系內地位更上一層樓。
“當年晉平公糾納了衛國送的四個姬姓公女,既然國君亦如此,上卿有何不可!?”這是個晉國人,態度明顯偏向趙氏,晉文公、晉悼公歷代晉君打下的民心基礎,早已被晉平公等不肖子孫揮霍得差不多了,隨著《銅鞮宮賦》的流傳,不明真相的晉國士人對公室僅剩的那點尊敬了漸漸消磨下去。
這時候有人認出來了,這個名為商澤,是曾經在魯國跟著孔子學習過一段時間,后來又到臨漳學宮來,但對趙氏和學宮種種多有不滿。聽聞遠在楚國葉地的孔丘對趙上卿的作為怒不可赦,這位前孔門弟子,是否也秉承了其師長的態度呢?
于是旁觀者之一,博學的項橐便諷刺道:“我聽說當年陳國司寇問孔子,魯昭公知禮嗎?孔子回答說知禮。待孔子就退了出來之后,陳國司寇又給孔子的弟子巫馬期作揖,請他進去,跟他說,難道君子也會袒護別人的過錯嗎?魯昭公為姬姓,卻娶了同為姬姓的吳國公女做夫人,如果說魯昭公都算是知禮的人的話,那還有什么人是不知禮的人呢?可見同姓而娶在魯國也并不奇怪,當年孔子為魯昭公隱惡,今日商澤你卻為此抨擊上卿,真是雙重標準,小人嘴臉!”
隨著項橐登場,這通詰辯最終以“上卿忠犬”們一邊倒的勝利而告終,商澤也被轟出了學宮。不知不覺,在號稱自由的臨漳學宮中,其實也隱隱有不少專為趙氏說話的官方喉舌存在。
不過這場風波并未就此過去,學宮中依然隱隱有對此事的爭議,不少人對趙氏公布的“真相”持懷疑態度,而以項橐為首的趙氏喉舌們,更推出了一個讓“正人君子”驚駭的道理。
“華胥氏生男子為伏羲,生女子為女媧,伏羲女媧為兄妹,兄妹相婚配方有百姓勝,何足怪哉……”
不過如此一來,卻越描越黑了。
下面熱鬧非凡,石渠閣第三層樓的高臺上,幾位德高望重的”臨漳先生“卻只是冷眼旁觀。
“趙子泰此行,的確是太過分了,仲尼不知會氣成什么樣……他也是糊涂,怎么會這么堂而皇之呢?”被趙無恤半威脅半誘惑來到臨漳學宮專治學問,整理周室典籍的萇弘這半年過的不錯,受人尊敬,也不用再牽扯政務。
但他和孔丘一樣,有一點道德潔癖,為趙無恤的一意孤行而生悶氣。
“過去半年他但凡有事,常咨詢中眾臨漳先生,唯獨這次的事,卻怎么也不聽勸……”
學宮中年紀最大,同時也是名義上的“大祭酒”遽伯玉晃著白發蒼蒼的胡須,笑道:“我倒是覺得他們說的有道理,別說不是血親,就算是親姊,那又如何?”
萇弘瞠目怒道:“遽子這是什么話!?”
遽伯玉飲了一口解渴的漿水,道:“當年齊桓公曾對著他的宰臣管夷吾直言,說寡人有污行,不幸好色,姑姊妹有未嫁者七人。這在世人尋常禮法看來,是大惡了吧,但管子卻說,此事惡則惡矣,非其急也,人君惟不愛民與不敏政務為不可……”
“如今趙上卿所做之事,比起齊桓公,還有我那喜歡男色,專寵公子朝、彌子瑕的先君衛靈公來,并不算太出格。你要知道,孔仲尼當年也一樣無視了寡君靈公的惡習,稱之為諸侯中最賢明者呢!不過仲尼這個人好則好矣,就是不太有識人之明,現在估計正后悔當年為了讓門下弟子端木賜等人能在趙氏安身,而嫁女的事吧。”
萇弘冷哼道:“不但仲尼,連我也看錯了趙子泰!”
“別這么說,難能可貴的是,就我所見,趙卿比起寡君靈公強多了,他愛民,敏于政務,從建設鄴城,開辦學宮種種事情看來,無疑是位絕佳的主君,所以不太可能像靈公一樣驟然亡身亡國……”
萇弘怒道:“不亡身亡國就行,這就是遽子的期待么?”望之切,責之深,這就是萇弘半年來的心路歷程了,不知不覺,他已經漸漸從局外人變成為趙氏長遠考慮。
遽伯玉嘆了口氣:“當然不止如此,我老了,今年八十有余,見過太多邦國化為火海,知道禮法道德有時候只是一張空文,只要權勢足夠,為君者大可擅自逾越,縱然做了無道之事,歌功頌德,阿諛奉承為他尋找借口的人依然比比皆是,天下人縱然敢言,卻對此無可奈何。“
“所以,我不擔心趙子泰的所作所為是否符合禮,我擔心的是,他會不會無法控制自己的私欲,犯了和齊桓公一樣的錯,不能善始善終,讓這學宮山門前的為先王繼絕學,開萬世之太平成為一句笑話……”
萇弘一揮袖子,遺憾地說道:“老子曾經與我說過,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私,故能長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希望趙子泰能夠明白這句話啊!”
遽伯玉大笑:“萇叔,你我是不是對趙卿期待太過了?他歸根結底,也不過是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若真能領悟無私之道,那他豈不真成圣君了!?”
“再猛烈的爭論和詰辯,對于我而言,都只是輕風拂面,阿姊……不,夭,你也休要放在心上。晉國三分,趙氏已得其二,天下九塞:大汾、冥厄、荊阮、方城、崤、井、令疵、句注、居庸,趙氏也已得其三。放眼九州,諸侯無有不懼我者,只要是我想定要做的事情,便無人能阻攔得了!”
比起臨漳學宮而言,簡陋得不像一位上卿居所的鄴城趙宮外,駕著迎接新婦的馬車,一身玄色禮服的趙無恤偏過頭,對身后車簾內的端莊美人如是說道。
季嬴頭戴翚鳳冠,身穿翟衣,玉佩叮當作響,這是公女出嫁的規格,比起趙無恤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樂氏,也只差了一點點。
她朱唇微動,露出了笑容,檀齒輕啟,對趙無恤輕輕說了一句話。
“外敵不可怕,洶洶輿情卻有些駭人。無恤,戒之毋驕,慎終保勞,這就是阿姊身為阿姊,對你的最后忠告了,自此之后,唯夫君之命是從……”
她垂下了眼簾,長長的睫毛下目光溫柔似水,趙無恤心中大快,一抖八轡,望著開啟的趙宮大門,頷首道:“我也在此立誓,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而為,為了自己的私欲讓天下人驚愕一次。從今之后再無私心!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就是我,趙無恤的為君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