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六卿和睦,共同執掌晉國朝政,但范氏、中行氏兩家與趙氏不和,雙方交戰自取敗亡,中行已滅,范氏唯一的力量也在數日前投降了,今晉國尚存者,惟知、韓、魏、趙四家而已。趙氏是開啟內戰的首禍者,在戰爭里愈來愈強,打著清君側的旗號,自取大行以東的朝歌、邯鄲、柏人。就靠趙無恤現在占據的領地,加上魯國,一個赫然三千乘之資的超級巨卿,已經趕上齊國的身量了。趙無恤自恃其強,糾合韓、魏,欲攻滅知氏。知氏尚在,趙氏對韓魏便有所依仗,知氏若亡,則禍患必次及于韓、魏矣。”
見魏駒沉吟未答,絺疵又再接再厲道:“今日韓、魏之所以從趙氏而攻知,是指望三分知氏之地,將六卿變為三卿。可實際上,韓氏在內戰后的實力比戰前還不如,只能唯趙氏馬首是瞻,吃著他們口中的殘羹冷炙為生。而魏氏從知氏這里得到的好處,只怕也不能完全保留。知氏滅,則趙氏益強!想來眾人都明白,趙無恤對待魯國諸大夫如何,往后對待晉國諸卿便是如何,他是想獨霸晉國,而不是要與韓魏共存,誰能擔保魏氏不會重蹈知氏的覆轍呢?世子請細思之!”
“我已在戰場上高喊義在東軍反正一次,你家主君還打算重新說動我○》長○》風○》文○》學,ww♂w.cfw⌒x.n$et?”
“知氏發誓,丹水河谷里的事情,吾等會統統遺忘,畢竟沒有死知氏近親,君子愿向知氏先祖和昊天發誓,知氏……絕不會報復……”
魏駒饒有興味地打量絺疵,傻瓜才相信這個承諾,他不露聲色:“知瑤打算讓我怎么做?”
“讓開陣列,放知軍殘部離開……亦或是按照信號,共攻趙氏營地,點火燒之,令其大亂,再裹挾韓軍加入,則趙氏可破矣。”
“韓氏?”魏駒啞然失笑,這個以往頭腦清明的謀士已經瘋了,他的話語毫無邏輯可言:“你還想說動韓氏?且不說后來的結怨,我就說一件事,知瑤之前曾借卞莊刺虎之事戲弄韓子寅,直呼其名,順便辱及段規,韓虎和段規這對君臣,是絕不可能與知氏和解的。”
絺疵咬了咬牙:“就算沒有韓氏,依靠知魏的里應外合,也一樣能成事……今日之后,二君同心,盡棄前嫌,世為唇齒,豈不美哉?”
魏駒擺了擺手,阻止了他說下去:“我且考慮考慮,你先下去休息吧。”
等絺疵被呂行帶下去后,令狐博從屏風后走了出來,拱手道:“堂兄,這……”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魏駒把玩著酒盞道:“我很佩服知瑤和絺疵,他們竟然能想到這種主意,竟然還想說動我再反復一次……”
“此事風險太大,不可為也。”
“我知道,你看到絺疵的眼睛了么?雖然壓抑著對我的怨恨,可那股瘋狂勁卻一覽無遺,若非被逼到了絕路,他不可能生出如此不可思議的念頭,更不可能冒著性命危險來此。知氏已經走投無路了,就像溺水的人一樣,瘋狂地想抓住任何可以救他的東西,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不放過,雖然這根稻草先前已經害他落水一次,就算我不救他們,他們也要拼死將我一起拉到水底,何苦呢……”
“那堂兄打算如何做?”
將盞中的酒一飲而盡,魏駒將它重重摔倒了地上,瞬間支離破碎。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我已經沒辦法回頭了,只能咬著牙往前走!”
“那人從光狼城上下來,進了魏駒營中,再未出來?”
“夜色深沉,魏兵護送嚴密,小人看的不是很清楚……”
“已經夠了,你下去罷,繼續監視,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來稟報。”
趙無恤讓他安插在魏營邊上的眼線離開后,楚國人石乞立刻過來進言道:“魏氏果然不可信任,主君對他們的防備不是空穴來風。”
無恤嘆了口氣:“雖然還不能完全確定,但還是讓兵卒們枕戈待旦吧,滅火的水桶和沙土尤其要備好。”
石乞目光炯炯:“主君,依我之見,不如趁夜發兵進攻魏營,將魏氏,甚至是韓氏連同知氏一舉殲滅在此,如此,主君便能成為晉國唯一的卿,取代晉侯為君,指日可待!”
趙無恤啞然失笑:“你就這么盼著我公然舉起叛旗。”
石乞和陽虎、王孫勝、佛肸、侯犯等人一樣,是趙無恤勢力里“勸進”最積極的人,這些歷史上的奸臣組合與喜歡溫和過度,向往“君主垂拱,幕府士人掌權,復三代之治”的孔門弟子水火不容。趙無恤也忌憚他們歷史上做的事,便將其分開安置,且身邊都有親信監督,說實話他對這些人的防備,不亞于對魏氏。
這些人的欲望比子貢、冉求等人大得多,比如石乞就野心勃勃,他離開故鄉楚國來趙無恤麾下,就是奔著卿這個目標去的,他休了妻子,散盡家財,而且還決定“不成則烹”!他的殷切趙無恤看在眼里,對其數次勸自己“自立一國”的建議,無恤沒有接納,也沒有拒絕。
他笑道:”三虎啖羊,勢在必爭。其斗可俟,其倦可乘。一舉兼收,此乃魯國壯士卞莊之能也……你的想法雖好,但我還沒膨脹到與敵人、盟友、可爭取者三方一同開戰的程度。”
“以趙氏之強,縱然與三家同時開戰,也完全可以掃平……”
趙無恤不以為然:“若我擺出獨吃晉國的態度,這晉國,乃至于諸侯中還不知幾人叛我,幾人反復,這倒給我真正的敵人喘息之機了。那樣的話,晉國的內戰不知還得持續多久,戰爭,只是政治的笥續,在朝堂上便能爭取到的東西,何必再起刀兵,苦了晉國百姓?”
“再說,韓氏一直孜孜不倦支持趙氏作戰,誰不知道韓子寅之父是被知氏圍死在平陽城的,少水之戰,銅鞮之戰,上黨之戰,軹關之戰,從始至終,韓氏一直在為我家流血,他們與知氏的怨憤,早就解不開了,戰后他們為了復興宗族有求于我,是可以引為助力的朋友。至于魏氏,若魏駒真的被豬油蒙了心,做出再度反復的事情來,以我先前做下的準備,絕不會被他和知氏偷襲成功……”
趙無恤可是知道歷史上晉陽之圍,知伯瑤是怎么被趙襄子翻盤成功的,如今仿佛歷史提前上演,只不過圍攻者和困守者調換了位置,讓人啼笑皆非。
“相信我,魏侈、魏子騰父子精明著呢,可沒有那么愚笨……”
石乞不甘心,還待再勸,就在這時,親衛漆萬掀開營帳來報:“主君,魏營那邊有人來了,是魏氏世子親至!”
“哦?這么快就來了,還有旁人隨行么?”
“有!還帶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魏氏世子說,這是他們抓獲的知氏間諜,特地來呈給主君……”
“你看……”趙無恤笑得意味深長,對石乞說道:“我就說,魏駒聰明著呢,我了解他,他做人的準則就是,不會為任何人火中取栗!”
趙無恤的大帳內,身上滿是血點的絺疵瞪大了眼睛,對裝作若無其事的魏駒,還有談笑依舊的趙無恤怒目而視。
“絺子之名我也聽說過,乃知子玉智囊,善于察言觀色,口舌了得,我本想見識見識,看看他與我的家臣張孟談、端木賜口才孰高孰低,你何苦將他舌頭割去呢?”
魏駒笑容和曦,在他自己帳內的煩惱憂愁仿佛一掃而空:“他大罵趙魏兩家,辱及先人,太過難聽。”
“是么?”趙無恤看向絺疵,他被縛于地上,口中卻依舊咿咿呀呀地說著些什么,不由感到幾分惋惜,一位文質彬彬的謀臣,不該落到這種境地。
呂行解釋道:“他是知瑤派來的,被我巡營的兵士逮到,其身份非同一般,故世子與我將他押來給子泰處置。”
趙無恤哈哈大笑:“子騰自行處理便是了,何苦多此一舉……不過,當真任我處置?”
“當然。”
趙無恤一拊掌:“好,松綁,進了我的營帳便是我的客人,不可無禮。”
魏駒臉色一變,他此舉是為了消除趙氏對他的疑心,可趙無恤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甫一松綁,絺疵便突然彈跳起來,猛地撲向魏駒,被數名趙無恤的黑衣侍衛死死按住,依然朝著魏駒的位置狠狠噴了一口血沫,落在他鞋履前方位置,口中咿咿呀呀罵著什么。
“子騰得罪此人不淺啊。”趙無恤一笑,讓人取紙筆和木牘,帛布來:“絺子想必有話要說,既然沒了舌頭,那就寫下來讓吾等看看吧。”
魏駒一怔,絺疵也一愣,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趙無恤,開始發出嘶啞的笑,隨即趴在地上奮筆疾書起來。他用的是晉式篆字,卻筆走龍蛇,最初還用炭墨,后面直接蘸著自己的血,似乎非如此不能宣泄心中憤恨。
趙魏二人湊過去一看,血書的內容無非是魏氏將再度反復,讓趙無恤小心提防,同時還寫了趙氏戰后將鯨吞整個晉國,魏氏也不能幸免,遲早要重蹈知氏覆轍……
魏駒看了一眼后額頭冒汗,開始后悔何必要將絺疵活著帶來,帶他的尸體不也一樣么?
等一篇血書寫好后,趙無恤讓人取來一看,嘖嘖稱奇,對著臉色鐵青的魏駒道:“子騰,這是真的么?就我看來,只不過是知氏離間你我兄弟的伎倆啊。”
魏駒干笑:“然,這是離間……區區小計而已,看來知瑤是計窮了,不惜讓智囊出來送死,可惜子泰和我已將其奸計看破。”
他有些坐不住了,不單是那種作嘔的負罪感,在趙無恤的營中只會讓他感覺不安全:“人我已送到,便全由子泰發落了,我就此告辭。”
無恤道:“且慢,不如我喊上子寅,你我三人同榻而臥,把酒言歡何如?”
魏駒心里苦笑,韓虎可沒趙無恤這么虛偽,一直對他冷眼相待,哪有什么好敘的,便擺了擺手:“改日吧,營中還要安排明日的攻城,我便不久留了,等此戰之后……我還有一份大禮要送給子泰!”
趙無恤也不再留,笑道:“大禮?好,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