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昨夜慘烈的殺伐已經過去,充滿生氣的朝陽從云層里鉆出,小城臺谷籠罩在溫暖的陽光下。
戰斗已經結束,經過一天一夜的廝殺,一個又一個彪悍的戰士倒在城頭。如今兩丈寬的城墻被尸體填滿每一寸空間,滿地都是兵器,斷矛、殘劍、彎弓。原來土黃色的墻垣被鮮血澆透,此刻透著陣陣血紅,整個臺谷小城就如同一個超大的屠宰場,空氣之中盡帶著一股血腥酸臭之味。
在豫讓登上城頭時,最后的反抗者也終于被擊殺。
那個干瘦的趙氏軍吏倚在旗桿上,雙眼瞪圓,似乎隨時會奮起一搏,可實際上,他已經有進氣無出氣,早就死了。他身上千瘡百孔,可最終讓他死去的,是胸口上的致命劍傷,很不明顯,卻很致命,只有豫讓才能刺的這么準,這么毫不猶豫。
豫讓是對決的勝利者,卻看不出獲勝的喜悅,他提著還滴落鮮血的劍,靜靜地站在那趙氏軍吏死不瞑目的尸體前呆立不動,似是在默哀,又似是在祭奠。
“寧死也要守住身后的軍旗,這便是,士為知己者死么?”
豫讓喃喃說了這么一句,似乎感覺到了天空之中傳來的光亮,便抬起頭來看向天空,原本銳利的眼神此刻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寂。
“此人如何稱呼?”
豫讓回頭,見是知瑤走了過來,正皺著眉四下查看,他對這場戰斗很不滿意,但在看到這番光景時,仍有些觸動。
他愛才,求才之心不亞于趙氏父子招賢,此生最見不得的兩件事,便是美人遲暮,壯士末年。
知瑤指著雖死不倒的趙將道:“能讓我兩萬大軍頓足于城下,守了一天一夜不失,了不起,我想知道他氏甚名甚。”
豫讓行禮道:“俘虜說,是一個趙氏師帥,名為伍井,是趙無恤在國內時就追隨他的親信,原本是個區區庶民徒卒,卻一步步被提拔到現在的位置。”
知瑤點了點頭:“趙無恤有些眼光,你對此人很敬重?”
穆夏站得筆直:“此人乃國士,我結果了他,也希望能厚葬他。”雖然各為其主,但忠士也會惺惺相惜啊。
“準了,就用軍中為大夫準備的棺槨,將他埋了吧。”知瑤身上還殘留著一絲貴族的氣質,對勇敢的戰敗者,他也會給予一定的尊重,這種態度讓他頗得士心,比中行寅、范吉射要強許多。
“但首先,要將這桿他拼死守護的大旗放倒!”知瑤和豫讓同時抬頭,趙氏大旗還懸掛在最高處,染上不少血點的旗面在風停后無力地垂下頭來,猶如一只折斷翅膀的玄鳥。
這就是伍井用生命守護的東西,在它被晉侯和知氏旗幟替換后,也意味著,趙韓聯軍在太行以西一敗涂地:韓氏領地盡喪,趙氏也只剩下晉陽和長子兩座孤城。
可知瑤仍未敢有絲毫的輕視,他花了整整一年的功夫,才掃平趙韓在晉國南部各自為戰的領地,雖然數次大敗韓虎,卻從未與趙氏主力交戰過。
或者說,趙無恤從未將他看做最主要的敵人,從未重視過他?一股被無視的恥辱在心中涌動。自從七八年前起,知瑤無論在國內做出怎樣的成績,都會被人拿來與流亡國外的趙無恤相比。這一比,就顯得他的成就不值一提,人皆言趙氏無恤是太陽,知氏幼孫就是月亮,月亮永遠無法和太陽同輝,自己只能在他落山后才能藐視群星……
他一貫不服,一直想奮勇追擊,可現如今,卻有一絲不自信。
“一個沒什么名氣的師帥,帶著數百趙氏老卒便能讓我在此頓足兩天,兵卒死傷近千。接下來若趙氏每一支軍隊每一座城邑都如此堅韌,我當如何擊敗趙無恤?”
接下來的戰爭,只怕會更血腥,更殘酷吧。
透過陽光,知瑤將目光投向了越往東越高的太行山系。連綿數十座山頭,山峰不高,但卻連綿縱橫,一眼望不到盡頭。
既然對趙氏沒有必勝的信心,那就先打殘韓氏吧。韓氏離開上黨時可謂扶老攜幼,韓虎心軟,不忍心丟下族人和女眷,以至于行動緩慢,此時恐怕還未到軹關。
潰敗之軍,縱然誅以千百數,猶倉皇敗北不止,換了往常,知瑤沒把握攻下軹關,可正值韓氏大震,人心不穩之際,或許有些許機會……
雖然在這被耽擱了兩天時間,可知瑤手下也有不少在山區招募來的輕兵,就派豫讓帶著他們邁開腳步去追擊吧,若能在軹道上逮住韓氏尾巴,再順勢破了軹關。那接下來的時間里,趙氏就得孤軍奮戰了!
知瑤所料不差,軹道上的確一片驚恐,這一日清晨,歪歪斜斜的士卒在山道上或躺、或倚、或坐。破敗不堪的甲衣,只剩一半的兵器,以及士卒疲憊的面龐,無一不顯然出這是一支飽受磨難的部隊。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貴族和平民,有的人趕著牛馬車輛,有的人則兩手空空,只能咽著口水看別家造飯。
韓虎位于隊伍的最前端,喝下一口米湯后,看著殘破的碗邊,他心中莫名的悲慟起來,自己還能吃上熱食,但是那些一路上慘死的將士和百姓卻再也沒有了這樣機會。
平陽丟了,他父親死了,接著是少水邊的大敗,銅鞮陷落。直到十天前,上黨也丟了,那場鮮血淋漓的戰爭變得越來越清晰,血肉紛飛的場景在他腦海中不斷重復,一個又一個倒下的家臣和族人仿佛是一條又一條皮鞭狠狠抽在心間,痛的他全身都抽搐起來。
一滴晶瑩的淚珠猛的沖出了韓虎的眼眶,沒有絲毫的猶豫便沿著白皙的皮膚往下滑去,一直到了光滑的下巴上才滴落,看得旁邊的樂符離愣神不已,乍一看,還以為是美人傷情呢。
韓虎也知道自己這模樣可不能讓家臣和族人們看見,否則又要引發他們新一輪的惶恐。
“只要抵達軹關,就安全了!”
軹關往東,是韓氏最后的一塊河內領地,最盛時的韓氏九縣,已經只剩下三縣。在這場戰爭里,韓氏遭受的損失遠比獲得的好處多得多,家臣和族人動搖不已,對這場戰爭前景不抱希望也就不足為奇了,連韓虎,也在這種壓力下漸漸撐不住了……
可不管怎樣,還是得咬牙扛下去,父親已死,祖父抱病,韓氏的擔子落到了他的肩上,何況這么多人的生死都指望著韓虎呢。
放眼望去,潰敗的殘軍足足有五六千人,其中大部分是無力戰斗的貴族和平民,隊伍拉的很長很長,足有七八里。若敵軍追來,肯定會被從尾到頭吞噬,根本無法組織抵抗。幸好后方還有伍井殿后,有他拖著知瑤,這一日正午時分,韓虎終于抵達了石頭筑造的軹關。
但他卻沒有喜悅,而是更加憂郁,關隘雖然還完好,泥石流也沒將其破壞,但韓氏眾人的心中早已裂開了一條巨大的縫隙。
果然,在安定下來后,很快又有人來明里暗里地提議,軹關恐怕無法久守,不如向晉侯請罪,與趙氏脫離關系,或許還能拿回失陷的領地云云……
“荒謬!與趙氏為敵,我連河內數縣也要失去了!何況殺父之仇未報,豈能向仇人低頭?”韓虎站了起來,斥退了所有人,韓氏現在付出的代價太大,已經無法抽身,只能寄希望于趙氏能贏得最終勝利,如約給韓氏補償。
可他心中何嘗沒有過懷疑?桃園里的結義誓言尤在耳邊回蕩,魏駒卻已搶先背叛了他們,趙無恤的選擇也讓人摸不著頭腦,韓虎能理解兩面受敵的危險,趙無恤決定先去擊敗齊人,再集中精力解決西線,可問題是,為這一戰略受傷、流血的是他韓氏啊!
懷疑就像春天播下的種子,在韓虎心中漸漸發芽,他已經忍不住胡思亂想了,畢竟已經十天沒得到來自東方的消息。
“子泰會不會已在東面被齊人擊敗?甚至死了?”
“我聽說陳氏和中行在打邯鄲,那里陷落了么?敵軍會不會已經向南打到了朝歌,打到了州、野王……”
“他不會是故意的罷……故意不管西線,讓我撐在前面,好讓韓氏損失慘重,弱到只能唯他指令是從?”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讓韓虎不寒而栗,只能在夜間披上甲胄,在軹關巡視。
可這不能撫平他擔憂,這關隘里,他已經算最堅定的人了。若再看不到希望,韓虎的確沒信心在軹關擋住知瑤犀利的進攻。
第二天,斥候來報,臺谷已經陷落,斷后的趙兵全軍覆沒。知氏追的很急,最后一批往軹關來的上黨難民被其前鋒攻擊,死了不少,剩下的正朝這邊逃竄,但韓虎不知道里面有沒有混入知氏的人。
他的心太軟,看著關外苦苦哀求的難民,正猶豫要不要開關門時,知氏的旌旗也開始在山間晃動,兩萬大軍從數條山路向軹關靠近,他們的武器在韓虎眼中顯得格外刺目……
家臣們竊竊私語,士卒們苦著臉,一連串的大敗讓他們沒了再戰的勇氣和信心。
怎么辦?
韓虎的心扭成了一團,滾石、弓箭、巨木,他能勒令兵卒用這些東西擋住敵軍一時,卻難以阻擋手下兵卒喪膽。
“援軍將至!”
正在這危機時刻,關隘的東面有使者高舉著帛書到來,一路上宣告著個消息,讓所有人精神一振。是韓虎派去溫縣,又一路跑到衛國向趙無恤求援的家臣段規!
“是子泰回來了么?”韓虎差點又一次熱淚盈眶,他沒了以往溫潤君子形象,雙手揪著段規的衣領連連質問。
段規也面容憔悴,大概是徹夜趕來的吧,他匆匆回道:”臣在西返的途中聽說,趙氏已大敗齊軍。”
“真的!?”韓虎大喜過望,但笑容隨即又停滯了。
“但來的不是趙小將軍,他還在從魯國歸來的路上……”
“那援軍有多少,由誰所帥?”
“河內趙兵來了一半,主帥是中軍佐。”
段規抬頭,興奮地說道:“君子沒聽錯,是趙卿親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