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洮邑往東百余里,便是趙無恤劃定的魯國疆域內了,趙軍徹夜兼程,第一天就走了足足七十里路,次日又走了差不多的距離,傍晚時到達廩丘。
廩丘本是齊國大夫烏亞旅的領邑,趙無恤入魯時強占了去,這之后,他便將此地建設成了一個要塞城邑:他讓工匠改落后的“兩版垣”為晉國的四版筑城法,外郭得到擴建,墻體上增加“行城”,也就是后世的馬面,形成甕城,護城河也加深加寬。如此一來,這座城池在公元前五世紀的攻防中便固若金湯,除非齊軍里也出個像公輸班一樣的攻城大師才行。
齊軍自然是啃不下這塊硬骨頭的,國夏帶著兩萬人嘗試了幾次后,便遠遠繞開了廩丘。廩丘雖然保住了,可周圍心存僥幸,沒來得及撤入城中的民眾卻遭了殃……
得知趙氏大軍歸來的消息后,廩丘沸騰了,攜壺漿以迎者不計其數,但更多的還是雙目含淚的訴苦者。
一群廩丘人在趙軍經過的地方單膝下跪,破爛的衣著雖已換下,渾身的血污雖已洗去,但他們臉上依然刻滿了恐懼和仇恨。
臉和手上生了很多瘡疤的冉耕指著跪在地上的廩丘人憂傷地說:“趙將軍,整個羊角鄉就只剩這些人,其他的都通通死光了。”
冉耕字伯牛,四十余歲,本來跟著孔子一起游走各國去了,但在宋國時患上了癩瘡,在春秋時人看來,這是種不治之癥,冉耕便辭別孔子后回鄉等死。誰料卻被去當地行醫的靈鵲醫者所救,自此之后,冉耕對趙氏政權的態度徒然改善了不少,甚至主動尋求入仕,做著廩丘城的邑三老。
“怎么回事?”趙無恤皺起眉來,一般而言,春秋時作戰不會做的這么絕,大規模的屠城,要到戰國甚至楚漢才漸漸多起來。
“當地的亭長想要守土保民,在齊軍來時反抗了一陣,還以暗弩射殺了一個齊吏……”
死的是個齊國“連長”,是齊軍中管五十名兵卒的基層軍吏,攻羊角鄉的齊國鄉良人見手下喪命,頓時暴跳如雷,破邑后開始大肆報復。
“起來。”趙無恤面容很沉重,他下馬將這些人一一扶起,”通通都起來,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我!”
羊角鄉的鄉民紛紛掙扎著起身,一位拄著鳩杖,顫顫巍巍的老者要靠人攙扶才能站起,另一個眼神呆滯的女子則恍若未聞,依舊維持跪姿,怔怔地望著路過的趙軍,看著他們整齊擺動的腳和揚起的塵土,面露驚駭。
最后,還是那老者首先開口,將齊軍攻下羊角鄉時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老朽家是釀酒開酒肆為生,就在鄉里的石橋邊,鄉黨們都說老朽家的粟米酒是廩丘最好的,鄉社和祭祀時也用我家的酒……”
老人就喜歡短話長說,絮叨了一陣后,他才哀傷地哭訴道:“如今全沒了,齊兵進來后到我家大吃大喝,又把剩下的酒全倒地上,放聲大笑,老朽的兒孫與他們理論,卻被統統拴上繩子當勞役帶走,老朽之妻活活氣死,如今家中只剩老朽一人……”
老者悲愴之余,他旁邊一個手腳粗壯的農民也憤憤不平地說道:”我家在鄉外,齊軍大半夜經過里閭時,把田地宅邸通通燒了,誰要是敢上前阻攔就沒命。彼輩不僅搶掠,簡直是在發泄,他們將耕牛宰了之后也不吃,只是把尸體丟在那兒喂青蠅和鴉雀。”
“還將我的弟子活活軋死!”一個自稱攻金之匠,臉上被打的青紅皂白的匠人嘟囔道:“齊人四處抓捕工匠,抓住一個就問是否會冶鐵鍛打,無論說會與不會,都被抓走。我徒兒想逃,卻被齊人駕車追上。齊國甲士在車上哈哈大笑,追著他跑來跑去,還拿箭射他,就像在捕獵。我那弟子就這樣跑了一路,最后摔倒在地,車輪從他頭上直直壓過。”
“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那人指了指腿:“途徑河流時跳車,被箭射中腿,卻撿回一條命,不用死在異鄉。”
趙無恤又將目光投向那個少女,她才十五六歲,卻面容枯槁,驚懼無比,不用說便知道,肯定是遭了齊兵的摧殘。
最后,冉耕接過話茬:“附近的犁鄉也是如此,鄉民躲進哨樓里反抗,齊人便尋來柴火,將他們活活燒死在里面。有人開門沖出火場逃走,他們便開弓射殺,連懷抱嬰孩的女子也不放過……廩丘人五年前也歸齊國管,言語相同,習俗也沒什么不同,可那些齊兵卻不管不顧,四處搶掠、殺人,唉……”
他抬頭盯著趙無恤:“就像,就像是在報復……“
“報復我當年破廩丘,報復廩丘人自認為是趙氏之民,不把自己當齊國人么?亦或是報復幾年前的雪原之戰,我把齊人的許多父兄埋葬在這片土地上?“
趙無恤的怒意在積蓄,他冷聲問道:”攻擊廩丘的齊將是誰?“
“是齊國公子陽生,還有個叫閭丘明的鄉良人。”
“陽生……”趙無恤冷冷說出這個熟悉的名字,“他的確有可能這么做,此人曾被我俘虜,在晉國做了幾年人質,去歲才被知伯放歸,他這么做,恐怕是因怒興兵,殺我治下之民,以報復被俘之恥罷。”
趙無恤拉住一輛經過的戰車,也不管上面的甲士又驚又喜,直接登上去,居高臨下對那些來迎接、訴苦的廩丘人說道:“齊人過境,殘害我百姓,此作為好比殺我子女,無恤來遲一步,愧對廩丘父老,當為汝等做主,報仇,若不然,便如此發!”
話音剛末,干將劍動,一縷黑發落地,頭發雖輕如鴻毛,但在廩丘人眼中,這意義卻重于泰山!
在廩丘,趙無恤割掉了一縷頭發,卻和上一次他讓張孟談在這座城焚券市義一樣,引得滿城震驚之余,也激發了他們同仇敵愾的心情。當日就有無數廩丘城內的青壯振臂而呼,愿意參軍去找齊軍報仇。
“吾等平日也跟隨邑司馬、亭長訓練過數次,愿為主君效犬馬之勞!”
趙無恤當然不可能等待他們,只是讓人給他們發放武器,按照鄉黨什伍,與抽調的廩丘守卒編入后軍中,也湊了千余人。
隨后,趙軍繼續往東行進,趙無恤心中憂慮,廩丘都被禍害成這般摸樣,更往東的地區又會如何呢?
如此想著,從趙無恤到魯國籍貫的普通士卒,都不由加快了腳步。
不出所料,就趙無恤所見,許多地區都被糟踐得不成樣子,他們經過的許多鄉里都空蕩無人、廢墟一片,不管農田、鄉邑、里閭、亭舍都是同樣下場。
他們像一群蝗蟲般摧殘魯地,甚至閑極無聊放火焚毀當地人賴以為生的田地和桑樹林。好在時值仲夏桑樹葉子尚青,而且最近下過雨,因此火勢沒有擴散出去。
一路看過去,趙無恤的心在滴血。
甄、廩丘等地,是他控制的第一片領地,無恤在這片土地上嘗試更易制度,幾年間親自跑了許多地方,傾注了大量心血,但齊軍卻瘋狂地想將此地變為焦土。
他們無法征服魯地,就想將這里的興旺毀掉,畢竟齊與魯交戰了百年,怨恨也積攢了百年,趙無恤入魯后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雪原大戰,近萬齊人喪命,臨淄滿城素縞,齊人再來時瘋狂報復就不足為奇了。
不過據冉耕描述,國夏部軍紀尚可,齊軍公子陽生部才是罪魁禍首。在趙無恤破帝丘的消息傳來后,國夏部開始全部撤離西魯,他讓陽生負責后軍,于是公子陽生便能下達命令,讓齊軍任意劫掠,不論財貨、牲口還是女人,喜歡的就搶,不中意的就燒……
“我會讓國夏和陽生后悔的。”趙無恤沉默地說了這么一句后,默然東行。
他的憤怒,終于在途徑高魚邑時達到了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