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丘本來是座無眠的城市,因為賽馬、賽車、蹴鞠、女閭等侈靡行業的興盛,城西地區徹夜燈紅酒綠,在吞噬無數錢帛金玉的同時,也為這座城市創造了數不盡的財富。
待貴族和輕俠們的夜生活剛剛結束,東方露出一縷陽光時,陶丘的市肆又開張了。從朝市到夕市,來自四面八方的貨物在此交易,近萬商賈和工匠依靠此生活。
這座公元前五世紀九州唯一的不夜城,一天到晚都熙熙攘攘,可如今,卻因為一份政令沉寂下去了。
這是個沒有月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巡視里閭的一隊曹兵剛剛離開,一處偏僻無人的巷子便開了一扇小木門,一位扎著發髻,卻無冠的皂衣男子倚著門朝外眺望。
皂衣中年人名為陶盎,字子絲,乃端木賜早年一同經商的曹國商賈,生意失敗后跑來陶邑做了市掾吏,后來又被子貢說服,跟著他為趙無恤做事,經營侈靡之業,這幾年陶丘能發展到如此地步,也少不了他的功勞。
不過這份辛勞,如今卻全喂了狗,任誰都會郁悶不樂。
他在門口焦慮地等了一會,便聽到路口處發出一陣短促卻有力的蟬鳴,男子松了口氣,提著燈籠微微一晃,那邊便有人走過來了。
是身穿白衣,風度翩翩的文士,還有一位身材短小不似北人,走路輕快,目光警惕地注視四周的輕俠。
陶盎迎上前去拱手:“子貢,你總算回來了……”
端木賜亦行禮道:“這些日子讓子絲受委屈了。”
“不委屈,不委屈,就是心里憋悶,這曹君放著好好的生意不做,卻和那只有嘴上功夫了得的公孫疆亂來一氣……”
陶盎說了一半后,才盯著那短小輕俠問道:“這位壯士看著面生,不知……”
子貢介紹道:“是自己人,來自楚國的大俠石君。”
陶盎很會來事,立刻拱手道:“佩服,石君能陪子貢深入虎,真是膽量過人。”
“虎?遠遠談不上。”石乞搖了搖頭,用生硬的中原雅音說道:“汝等安排的極為妥當,周邊五邑進城的商販,城內的輕俠惡少年,都愿意效力,甚至連巡視的兵卒也拿了好處,對吾等招搖過市視而不見,從城外來到這里,其實很輕松。”
陶盎一笑:“我可不敢居功,這還是陶朱留下了遺澤啊……”
石乞正視子貢,他的名號就是“陶朱”,據說還是趙氏將軍幫取的。他暗想此子看著像文質彬彬的儒商,不顯山不露水,衣著也不華貴,誰料竟還有這層身份和號召力,能見識到這點,這趟陶丘之行也不算白跑。
子貢則只是輕輕一笑,直把自己也當成了此處的主人:“二位,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且先進去吧。”
等子貢和石乞進入宅院,才發現里面滿是手腳粗壯,身材高大的皂衣人,足有幾十人之多,本來在低聲談論著什么,見到子貢等人進來,頓時緊張不已,呼啦一下就起身將他們包圍了,還抽出了防身的刀和短戟。
子貢對危險習以為常,眼睛都沒眨一下,石乞則默默站到了他前面,露出腰間短劍,渾身冒出的殺氣讓人不敢貿然上前,這家伙,是個亡命之徒啊。
陶盎連忙讓眾人稍安勿躁,這才介紹道:“子貢,這是侈靡之所的蹴鞠隊,公孫疆大索全城,要適齡的男子全部去服兵役上戰場,他們也在其中,不愿意束手入伍的便跑來投我了……汝等還干站著作甚?這便是我平日里與汝等談起過的陶朱君,還不趕緊拜見?”
“陶朱君!”那些蹴鞠者聽到這名號,就如同遭了炸雷般,頓時下拜頓首。
這位號稱“陶朱”的神秘商賈,不但是魯國趙將軍的金主,據說也是創建了侈靡之業的人,是他們現在的衣食父母啊!
“是我無能,導致陶丘出了這么大的紕漏,讓二三子受苦了。”
子貢讓眾人快快起來,待他和石乞換了身衣物后,陶盎這才對他們說起了這些日子以來,曹伯陽與公孫疆的“倒行逆施”。
“公孫疆本來只是一區區獵戶,靠射弋技藝博得曹君歡心,讓他參與政務。此人不懂商賈之道,不懂市場行情,更不懂曹國靠什么才能如此富庶,不過卻很懂曹君喜歡什么。他上任司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對商賈和各行各業增稅一倍,侈靡之業則是兩倍,靠這種殺雞取卵的法子讓曹君的府庫充實。”
“接著,得到曹君獎勵的公孫疆更進一步,把民眾每年的服役時間從一個月加到了兩個月。還逼迫城中各家氏族和大商賈借貸錢糧給司城暑,他利用這些財富在陶丘周邊一口氣建立了五座衛城,城池倒是樹立起來了,陶丘的商賈、百工、吏民卻已被折騰得夠嗆。”
陶盎說著,子貢則捧著漿水一邊喝,一邊緩緩點頭。這些事都發生在去年,發生在趙氏與范、中行、邯鄲拼死一戰的當口,他也在各勢力間東奔西跑,根本沒時間管曹君和公孫疆這些破事,如今看來還是大意了。
“若只是這些,吾等忍忍也就算了,做商賈的在列國哪里不是受盡肉食者剝削,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呢?可這次他們做得更過分,也不問問國人意見,就直接下了命令對宋宣戰。真是笑話,打仗這種事情我雖然不懂,卻知道內外之費,兵卒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都要花錢。上次的借貸公孫疆還沒還,就再度強迫吾等商賈出資,美其名曰戈矛錢,過去一年里積蓄下的收益,全部被他以官府名義搶走!”
“打仗還需要兵卒,兵員自然要從國人里征召,曹人常年從事貨殖百工,早就不持戈矛多時。如今卻被公孫疆從各自的行業剝離,城外的農人兩戶抽一丁,以至于農事荒廢,十室九空。城內商賈參軍,市肆凋零,百工參軍,工坊關閉。甚至連侈靡之所也不被放過,角抵的力士被抓去做擎旗者,蹴鞠的隊員要去頂在前排持矛,以往名震曹國,讓無數人瘋狂的駕車能手們,也得放棄日入千錢的行當,披甲登上戰車……”
說到義憤填膺處,陶盎一拍桌子,憤憤地說道:“誰不知道作戰是要死人的,所以無人愿意去當兵,都是被強迫的!而且敵人還是趙氏和宋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曹伯這是瘋了,他和公孫疆不想活,陶丘的士農工商還想活呢!”
聽著聽著,子貢眉頭明顯有了一絲怒意,可臉色卻越來越冷靜。他心中亦有慚愧,曹國之變和自己有莫大的關系。說小了是失職,說大了是對危機視而不見,需要對此事負責。
“子絲。”他問道:“曹國民眾對曹君和公孫疆的憤怒,到了何種程度了,或者說,他們為了結束這種暴政,能做到何種程度?”
“好比是夏民恨夏桀的程度,是宗周國人痛恨周厲王和榮夷公的程度,是時日竭喪,與汝皆亡的程度!”
陶盎很憤怒,要知道,他幾年前還念著自己是曹人,質疑子貢為趙無恤在曹國布置侈靡之業是不是心懷不軌,是不是想要曹國沉迷在奢侈和歡愉里,喪失戰斗力。
如今這種情況已經積重難返了,曹人過了幾年松散玩樂的好日子后,對公孫疆突然收緊的軍國政策十分不滿,誰奪走了他們的好日子,誰逼著他們上戰場,就是在逼他們去死!
好好做生意不行么?打什么仗啊!大多數人是這么想的。
連陶盎也不知不覺改變了態度,國君他不體恤民間疾苦,只知道縱容公孫疆胡來,所以他對曹國官府的憤怒,已勝過了身為曹人的忠誠。
“至少,外面被到處搜捕的蹴鞠者們,那些失去了飯碗的商賈們,終日勞役不得休憩的百工們是這樣想的。已經有人打算,寧可結伴北逃進入大野澤,也好過為曹君殉葬。就算已經被征召入伍的,也在心里埋怨不已,不愿效力,不少人還商量著,對宋人還是要抵抗一下的,可若遇上趙兵,就要臨陣倒戈了!”
趙氏的退役老兵可是陶丘的重要消費者,屢次過境也稱得上秋毫無犯,讓曹人很有好感。信息搜集得差不多了,子貢微微一笑,心里有了定計。
“子絲,不瞞你說,趙宋兩邊的反應很快,已經在南北夾擊曹國了,這次曹國挑的節點很關鍵,以主君的性情,恐怕是不打算放過曹君的,可攻城難免雙方都有很大損傷。所以我打算在大軍攻陶丘前,顛覆曹伯和公孫疆的統治,以最小的流血的和代價讓曹人再獲和平。”
陶盎聞言一愣,隨即大喜:“正當如此,我和門外的蹴鞠者們,都愿意助子貢一臂之力,這兩年受盡暴政的民眾,也愿意追隨!”
“陶丘有數萬民眾,這是掀翻暴政的基礎,但若無人首義,他們大多數人會默默忍耐過去。所以吾等不但需要人手,還需要錢帛和能起到號召力的人。”
子貢道:“雖然曹國沒有大公族,但公孫疆此人以區區獵戶身份升到了大司城,一定有不少貴族心懷不滿。這些人過去沒少在侈靡之所出沒,還從我手里賺過賭注,與我多有交情。我這就寫信,你派人去聯絡其中較可靠的幾位,試探他們的意見,許以利益誘之……”對這些容易投靠強大勢力的人,要以趙氏行人端木賜的名義勸他們反正。
“我在陶丘的幾年時間里,已經把與趙氏為敵的齊商鄭商擠走,如今陶丘還剩下十三位大商賈,家財百金,都豢養著僮仆百余。他們與趙氏有生意往來,曹趙若翻臉,利益將第受到重創。所以這次,他們是吾等的盟友,去召集他們,明夜在城東集會,共商大計!”
對這些很難對貴族產生信任的商賈,子貢需要以陶朱的名義行事。這個趙無恤充滿惡趣味地冠與他的名號,在工商中卻很有公信力,信譽至少要比曹國官府強,子貢相信,這些精明的合作伙伴能很清楚地判斷,哪邊才是勝利者。
連續不斷地發號施令,子貢似乎又找回了在這座城市里與齊鄭商賈戰斗的激情,等陶盎應諾下去安排后,他才發現自己的嗓子都有些沙啞了,飲了口水后,發現石乞在定定地盯著自己看。
“你看我作甚?”
石乞垂首:“子貢像極了一位指揮作戰的大將軍,我一向不容易服人,這次卻很佩服你。”
子貢曬然一笑:“我只是有些惱怒,就像計然先生一樣,對昏君庸臣不為民主的憤怒,想給他們一點教訓,歸根結底,我只是一個出身低賤的衛商,難免對陶丘兔死狐悲。”其實在這座城市呆了幾年后,子貢不僅是兔死狐悲了,除了已經陌生的家鄉衛國,夫子已經離開的魯國,陶丘更像他的新家。
所以,如今想讓陶丘在被趙宋軍隊圍攻前避免血光之災,就只能由他一手恢復這里該有的秩序。
“曹伯陽仍然將我當做幾年前從宋國巴巴地跑來白手起家的小商賈,對我拒而不見。他以為自己還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主,可在我心中,曹伯這實在是自絕于善意,也自絕于國人……”
子貢看似語氣淡然,可心里早已波濤洶涌,他背著手,望著戶外的夜色,四野無風,這是風暴前的平靜吧?
由他端木賜,由他“陶朱”,一手掀起的大暴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