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丘早已不是五年前的模樣了,昔日的滿山茂密的松林已經被砍伐殆盡,赤紅色的鐵礦石袒露在地表,隨即這些淺層礦被挖得千瘡百孔,采鐵的礦道像黑黝黝的蟲眼一般遍布山中。
而在半山腰的鐵工坊處,總能見到工匠和隸奴如匆匆忙忙的工蟻般忙著來來回回清洗礦石,一座座高爐佇立在此,在冶煉鑌鐵的同時,每天都會冒起大量煙霧,以至于整個山腰上云煙繚繞。
三月的這一天,桃丘山頂準時冒出了巨大的濃煙,遠勝以往,甚至在十里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不過卻并非是正常的冶煉,而是起火。
此刻若是俯瞰桃丘,就會驚訝地發現,礦區變得空無一人,道路被堵塞,工坊被焚毀,甚至連鐵匠們寶貝得不得了的高爐,也被一一推翻搗毀!
“這些都是吾等嘔心瀝血建立起來的呀,就這么,就這么放棄了?”看著來自曲阜的上吏闞止指揮工匠們在桃丘鐵工坊里四處點火,曹邴表情有些扭曲,敢怒而不敢言。
闞止瞥了面色糾結的鐵官一眼,淡淡地說道:“加快速度,齊軍就要來了!”
“就不能擋住齊人么?就像幾年前趙將軍做的一樣,就像去年秋冬冉子有司馬做的一樣。”曹邴如此抱怨道。他是管理此處的鐵官,這里是他和無數鐵工的衣食所在,傾注了大量心血,如今卻要由建立它的人親手毀滅,對于他們來說,這未免太過殘酷了。
“這次來的是齊軍主力。齊侯龍九大旗所在,足足有萬余人,如何擋得住?”
闞止心中又何嘗痛快?過去幾年間。在趙無恤的統治下,昔日受盡欺辱的魯人終于能對齊國驕傲地抬起頭。表示我不怕你了,可現在卻又要步步退讓。
去年齊國零星的侵擾讓魯國苦不堪言,但在張孟談的謀劃下,在冉求、虎會二將的抵御下,齊國人沒討到太多便宜,鎩羽而歸。
可這只是海嘯前的小浪,齊軍的春季攻勢來勢洶洶,齊侯調集了全國的兵馬。足足有五萬大軍!一萬在平陸壓陣,一萬攻從穆陵關攻東魯,一萬兵臨夾谷,而光是朝西魯殺來的,就足足有兩萬之眾!
趙無恤有指示,日產鑌鐵近千斤的桃丘對趙氏太重要了,西魯的防備要以這里為重。
為此鎮守西魯的冉求承受了巨大的壓力,趙無恤抽掉了近半魯國兵卒去晉國打內戰,留在魯國的人可不多。冉求就靠著區區五六千人,以及少許騎兵。硬是將齊軍在邊境耗了整整一個月。可畢竟兵少眾寡,隨著秦邑陷落,郿邑也岌岌可危。桃丘隨時會孤懸域外。
為了守住桃丘,魯軍已付出了數百條兵卒的性命,可如今實在是守不住了。所以便在半個月前,張孟談就下達了讓桃丘鐵工坊搬遷撤離的指令。
趙無恤在離魯前也覺得桃丘太靠近邊境了,他已讓人在魯國其他幾處鐵礦區開始建立工坊,但還是以最早發展起來的桃丘為主。碩大一個鐵工坊的人員和必要工具、武庫兵器,不是一兩天就能搬完的,直到今日,最后一批人才準備離開。臨走前得到指令,要將此地摧毀。
“桃丘的高爐、礦場。還有冶煉的技術至關緊要,既然無法帶走。這里寧可毀掉,也不能留給齊國人!”
曹邴有些不愿,卻無可奈何,不過真正的冶鐵大師莫邪卻對此沒太多不舍,從越國到吳國,再從吳國到楚國,最后孤兒寡母入魯,她們一家人因為自己的技藝惹來了太多邦國覬覦,對這些顛沛流離早已習以為常了。
她仔細將幾把前幾天剛剛鍛造出來的鐵劍擦拭收好,又把已經牢記在腦中的圖紙統統焚毀,路過蹲在地上看著高爐焚毀面色陰郁的曹邴時看了他一眼,用一口蹩腳魯國話說道:“礦是死的,人是活的。魯國赤色的礦山并不少,只要有足夠的工匠氓隸,在哪里都能重建,何況吾等還會再回來!”
“不錯,吾等還會回來的!”
闞止處理完善后事項,過來催促眾人撤離,正好聽見這番話,因為莫邪的技藝,趙無恤讓他們必須待之以禮,縱然她沒有任何官職,卻被眾人當做大家崇敬。
“這桃丘過去兩年間已經鍛造出了許多鐵兵,環首刀三千口,鐵劍千柄,戈頭、矛尖、鐵戟過萬,鐵箭矢更是近十萬枚!在將軍手中,足夠用來擊敗齊軍了!”
曹邴眼中才多了幾分神色,“唯愿將軍早日歸來!”
半個時辰后,在桃丘上濃煙籠罩的背景下,鐵工坊最后一批人員悉數撤離,駛往東面的須句。他們接下來會分散前往魯國各處的小鐵礦建立工坊,產出源源不斷的鑌鐵,為趙氏繼續輸送戰爭的爪牙。
就在桃丘鐵工坊被放棄后三天,齊軍占領了郿邑,隨即攻上桃丘,卻只見這人去山空,僅剩下一片焦黑的殘骸……
“桃丘已經被魯人毀掉了么?真可惜,遲了一步。”
聽到手下的鄉良人來稟報,齊師統帥國夏彈了彈手里那柄模樣新奇,堅不可摧的“環首刀”,發出了遺憾的慨嘆。
這口刀是花了巨大代價,殲滅一小隊趙騎后繳獲的,據投降的魯國大夫說,這是趙氏騎兵的制式武器,產自桃丘,那里有一座巨大的鐵工坊,還產出其他鐵制兵器。
國夏試了試這兵器,能輕松斬開皮甲,他只覺得與趙氏輕騎簡直是絕配,而且還是用鐵做成的,心中又是震驚又是羨慕。
齊國原先沒有騎,只有車,在大前年被趙氏用騎兵狠狠戰敗后,也開始從北燕購買良馬,試圖組建騎兵。可效果差強人意,那些所謂的“騎兵”連弓馬都沒練嫻熟,去和可怕的趙氏騎兵對戰純粹是給他們送戰功,所以只能充當齊侯的獵隊,戰爭里也只能做信使和斥候。
針對上次齊軍的慘敗,國夏是花了心思去反思的,他現在覺得,趙氏不僅是在兵種和戰術上有優勢,連武器上也開始領先齊國一大截了!
比如說這些鐵兵器,就讓他眼紅不已,齊國也沒多少銅錫,卻有許多鐵山,也能簡單的鑄造鐵器,不過在鐵和生產和兵器鍛造上遲遲沒能突破瓶頸。若能得到桃丘的冶鐵工具、匠人、技術,那意義恐怕比這次戰爭里奪取幾處城邑要大得多。
只可惜,魯國人察覺到了這種危險,先走一步。
“追恐怕是追不上了,只能等將趙氏勢力驅逐出魯國后,再從民間尋覓,讓齊軍也能用上這些好兵器!”
他便放下了此事,轉而查看地圖,以確定齊軍下一步的戰略。
“秦邑和郿邑已經攻下,接下來就要一頭撞上魯人的防線了,據投降的魯大夫說,西魯守卒和宋國援兵重點布置在甄、廩丘、鄆城、中都、郈這幾處……”
這是一條自西向東的狹長地帶,也是一條通途大道,也是連接趙無恤與魯國的生命線!
國夏聽手下那六七名統帥兩千人的鄉良人介紹戰事情況,幾年前雪原大敗的寒冷還讓他們自骨頭里瑟瑟發抖。這次,齊人吸取了教訓,不再冒進,而是利用自身的兵力優勢穩扎穩打,齊侯似乎也意識到自己不是統帥之才,所以就在平陸統籌全局,讓國高擔任前敵將領。
所以他接下來,打算繼續這種打法,先不要急著深入魯國,而是順著濮水,把范、高魚一處處拿下,兵臨西魯的中心,也是趙無恤的幕府名義上的駐地鄆城,切斷此處與曲阜的聯系,同時也阻斷趙無恤揮師東進的通道。然后,便能讓各路齊軍一起入魯,各個擊破了!
就在國夏打算下達軍令時,卻有齊侯杵臼的使者風塵仆仆地入帳而來。
“元帥,趙軍已攻入衛國,將圍帝丘,衛侯告急文書一日緊,君上急令下臣來問元帥,是否要暫時將魯國放下,西去援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