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之世是文明的萌芽,許多地方還是一片叢莽,信奉著從氏族時代便流傳下來的神祗,什么山鬼、水伯之類層出不窮,一個新上任的官吏想要得到當地人認可,最方便的事情莫過于撫恤年長者,其次便是朝拜當地神主。
而漳河沿岸的居民,信仰的正是漳水“河伯”。
由于漳河上游落差巨大,下游下泄不暢,沿岸常受水患影響,一直以來災害頻繁,沿岸民眾深受其害。故而對這種每年都要發生,能輕易奪走自己性命,毀掉田地房宅的自然現象心生恐懼,轉而加以崇拜,并衍生了許多不知真假的傳說。
鄴城當地就有這樣一句俗語:“若不為河伯娶婦,則水來漂沒,溺其人民”!
“所以鄴地每年九月初時都會舉行祭祀河伯的聚會,鄴城里居住的三老、城宰每年都要向沿河百姓征收賦稅搜刮錢財,用于為河伯娶妻。”
成摶說完后,趙無恤對這件事情有了一種強烈既視感,沒錯,西門豹治鄴是每個小學生都知道的事情,河伯娶妻的故事深深印刻在腦海里,沒想到這春秋之世的鄴地,已經有這種事情發生了。
他也不急,而是讓成摶將”河伯娶妻“導致的民生疾苦一一道來。
“城宰和三老們收取的糧食錢帛價值十幾萬石,他們只用其中的小部分為河伯娶妻,而和巫祝一同將剩余的錢糧瓜分,所以當地人每年要多繳納一份錢糧,此為一害也。”
“到了為河伯娶妻的時候,女巫在城內行巡,看到庶民家中的漂亮女子,便說‘這女子合適作河伯之婦’。三老城宰便立刻去為河伯下聘禮。讓被選中的女子沐浴更衣,給她做新的絲絹花衣,在河邊建造齋戒用的房子,張掛起赤黃色和大紅色的綢帳。讓此女住在里面。”
項橐好奇地問道:“然后呢,河伯本就是虛構的神祗,如何讓這被選中的女子嫁給他呢?難道是像齊國的巫兒一樣養于家祠中終生不嫁?”
成摶搖了搖頭:“比齊國的風俗要殘忍得多。他們讓女子在岸邊居住十幾天,也就是九月初的時候。眾人又一起出資建造一艘膠沾的小船,上面裝點華麗,有嫁女必備的床鋪枕席。讓女子坐在上面,然后把它浮到河中,漂了幾十里膠化。船只便沉沒了,而女子自然也只能沉入水底葬身魚腹。但女巫說女子并沒溺死,而是下到河中水府,成了河伯之妻,與他共享富貴。眾人這才在岸邊祭祀牛酒飯食,結束儀式,而河伯若滿意,明歲便不會發大水漂沒沿岸,若不滿意,明年就會繼續洪水滔天……”
項橐大驚:“這哪是什么河伯娶妻。就是活人祭祀啊!”
在趙無恤的嚴令下,魯國已經禁止了活人祭祀和活人殉葬,保守的舊貴族對此有不少怨言,但開明的士們卻拍手稱快。習慣了魯國那種較為文明的環境,項橐乍聞河伯娶妻的真相,頗有些震驚。
成摶繼續說道:“誰愿意將自家女兒送入水中淹死?那些有漂亮女子的人家,擔心巫祝以河伯名義強取,因此大多帶著自己的女兒遠遠地逃跑,或去中牟,或去邯鄲。也因為這個緣故。城里越來越空蕩無人,以致更加貧困,此為二害也!”
趙無恤沉吟片刻,起身道:“借助河伯的名義。當地巫祝的名望和勢力越來越大,先前宴請當地僚吏,巫師不到,其他三老之類則不敢先到,此為三害也……”
項橐料想自家主君可能要做些什么事情,不由激動地問道:“將軍打算怎么做?”
無恤緩緩說道:“我想起一件類似的事情來。不但漳水有河伯,大河里也有,負責管理北方河川。當年齊國大旱,齊侯杵臼召集群臣并詢問說,天久不雨,莊稼干死,民眾都在餓肚子。寡人讓巫祝卜了卦,巫祝說,作祟的鬼怪藏在水里。寡人準備再征收一次賦稅,用來祭祀河伯,可乎?”
項橐和成摶頷首道:“的確是和鄴地的情形很像。”
無恤繼續說道:“當時眾臣沒有人回答,只有晏子站出來說不能這么做。河神以水為國,以魚鱉為臣民,天久不雨,泉水將斷流,河川也會干涸,到時候他的國家將消亡,魚鱉臣民也會干死,他就不想要雨水嗎?這說明河神根本管不到降雨,祭它又有什么用呢?還不如輕徭薄賦,想辦法開挖溝渠,幫民眾渡過難關……”
他冷冷說道:“我很佩服晏子的見識,各地維持一定的祭祀,讓民眾有所畏懼,不要作奸犯科是好的,但借祭神之名殘民,卻是我萬萬不能容忍的!大軍不日將發兵北上,我在鄴地呆不了幾日,不如就乘著趕上這‘河伯娶妻’的盛況,順便將導致民生疾苦的這三害一并除了!”
是夜,當地的三老、巫祝收到了這樣的消息:趙無恤說,到了給河伯娶妻的時候,他也要去參加此盛會。
鄴地的三老、巫祝大喜過望,交相稱善,過去被邯鄲氏派來當地為宰的人,最初可能會對這風俗皺眉,可日子久了,還是得順著地頭蛇的意思來,畢竟河伯信仰根深蒂固,而且誰也不敢保證明年不會發大水。
如今見擁有兩萬大軍做后盾,身份尊貴的趙氏世子也要先拜會河伯,當地的巫祝和三老頓時得意洋洋起來,不過他們大概沒聽說過,趙無恤廢殉葬和在須句城外活活燒了個男巫的事情……
趙軍入駐鄴城的第三日,恰恰是為河伯妻的日子,
這一日,鄴地的三老、官員、有錢有勢的人、地方上的父老全都早早會集在此,來看熱鬧來的民眾也有二三千人。
等了沒多久,趙無恤也帶著千余兵卒過來了,趙兵戈矛如林,甲胄在身,看上去十分雄壯,直叫自以為見識過不少大世面的三老和官吏們心生懼意。
“見過世子。”眾人紛紛下拜,唯獨女巫自詡今日有與河伯交流的特權,所以不拜。
趙無恤瞥了一眼,見那個女巫是個老嫗,滿臉褶皺和雞皮疙瘩,她年歲六七十,一張嘴就帶著一股濃濃的鄴地口音和一股充滿死亡的臭味。她身后帶著一群女弟子,約有有十來個人,岸邊民眾多數穿陳舊的衣褐,甚至有人衣不遮體,但這些女巫卻都身穿絲綢的單衣,個個濃妝艷抹,站在巫婆的后面趾高氣揚。
只要看到這些人,便知道鄴地的財富都到哪去了。
趙無恤雖然也讓南子在宋國民間廣收弟子,借助巫鬼之名統治宋國,但并未讓她做這等殘民害民的事情,反而在收編各地神祗,規范儀式,廢除活人祭祀等殘忍的惡俗。
他在河邊站了片刻,問那女巫道:“你真見過河伯?”
那巫婆自豪地回答道:“自然見過,我年輕時曾受河伯之邀,去他的水府中遨游相會,河伯以二龍駕馭,荷葉做帷幕的車浮上來迎接我。水府中魚鱗蓋屋頂,堂上畫著蛟龍,紫貝砌城闕,朱紅涂滿室宮。我在水府中暢飲美酒佳肴,而當我離開時,河伯又乘大白黿鯉魚為我送行,兩側護駕的魚兒排列成行……”
趙無恤心里罵道,此人倒是能說會道,真是吹牛也不打草稿,”那漳水河伯長什么樣子?“
女巫像是背誦一樣搖頭晃腦地說道:”河伯是魚尾人身,頭發是銀白色的,眼睛和鱗片是流光溢彩的琉璃。雖然他是男子,但是長得卻異常俊美,身上有淡淡的水香,看上去只有不到二十歲,這也是鄴地女子爭相想要嫁給他的緣故,若老朽年輕上四十歲,咳咳……”
趙無恤犯惡心,打斷了她:“真是這樣么?”
“豈敢欺瞞世子?”
“好,那我便信你。”
他踱步到了齋戒的帷幕外,說道:“讓要嫁給河伯的女子出來一觀,我要看看她美不美,是否能討河伯歡心。”
女巫和三老面面相覷,本欲拒絕,但又看了看趙無恤帶來的兵甲,不由有些害怕這位威震冀州的青年將軍,只能順從。
粉飾華麗的帷幕被打開了,女巫的弟子們攙扶著一位女子走了出來,她穿著新娘的裝束,梳著待嫁女的發式,看上去很是喜慶,模樣的確很是周正。但惟獨淚流滿面,眼睛哭得通紅,出來時還在不住地抽泣顫抖,走路戰戰兢兢。
趙無恤孰視片刻,不由想起為自己產下長子的妾室伯羋,她昔日也差點作為陪葬女奴被殺了,他心中嘆息道:“臨其穴,惴惴其栗……想不到時隔數年,我又看到了這種悲慘的景象。”
當年他初到成邑便破除陋習,放到眼下,也一點不會客氣!
于是無恤擺了擺手讓那可憐的女子退下,回頭對三老、巫祝、父老們說:“此女不美,恐怕配不上河伯!”
眾人大驚,難道這位趙將軍是要讓今天的儀式節外生枝么?那女巫強辯說,人是她親自選定的,是周邊幾十個里閭中最美的處子了,河伯一定會滿意的。
但趙無恤卻連連搖頭:“我說不行,便是不行,我要重新為河伯找一個漂亮的女子,遲幾天再送去!”
“這……良辰吉日已到,豈能耽擱……”
看著一臉懵逼的巫婆,趙無恤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有什么不可的?巫嫗不是號稱能入得河底水府,與河伯極為嫻熟么?那就麻煩你替我下水走一趟吧!二三子!送她入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