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吾等應該速速發兵北上,據斥候來報,北面十分空虛,中行氏只控制了洹水以北,以南的中牟、戲陽自行其是,而雍榆則是范氏僅剩的縣邑,各自的守卒不過兩千余人,只需要大軍開拔,便能攻下這三處!”
說話的人嗓門極大,是喜歡進行軍事冒險的郵無正,攻克朝歌不久,他就叫囂著要帥師北上。
與之相反,楊因卻表達了自己的反對意見。
“不可,攻朝歌過程中,投石機連續投擲,壞了近三分之一,器械尚且如此,兵卒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他們不但會勞累,還會對戰爭心生厭惡、還會在屠戮后心生恐懼,適當的休憩是可以保持大軍的戰力,而不是盲目北進。臣認為,比起不考慮后果的冒進,鞏固朝歌更為重要,平穩度過秋收更為重要!”
作為仲裁者和決策者,趙無恤也在權衡利弊:鏖戰數月,趙韓兩軍亦有傷亡,臨時征召的勞役則直接解散歸鄉秋收,韓虎也帶著數千韓兵回河內休整,如此一來,趙無恤手頭僅剩萬五千人了。
算了算能調撥的機動兵力后,趙無恤做出了決定:“在秋收期間,暫時休兵,對邯鄲氏,我要攻心為上,攻城為次!”
武將們有些失望,文吏則紛紛松了口氣,他們怕就怕趙無恤強起疲憊之師,若是勝了還好,若是受挫,趙氏的局面就會變得艱難。
但趙無恤話音一轉:“不過軍中的魯人也別一心想著歸鄉,告訴他們,此次征召日期延長,家中的田地縣中自然會派人協助。這幾次大戰眾人立功甚重,朝歌府庫里的錢帛糧食,每個人都能分到一些。軍功所授的田宅都記錄在案,戰后進行嘉獎。各旅將輪番休整,同時渡過淇水,搶收敵人粟麥。”
七月將盡,一切的一切,都為了能平穩度過秋收。當然。在穩定后方的同時,趙無恤也讓郵無正秣馬厲兵,在為北圖邯鄲做準備。
早在朝歌城破后數日,他便讓盜跖和虞喜帶著兩支靈活機動的部隊渡過淇水,一面打打草谷,一面深入到邯鄲氏的領地上傳播中行氏大敗的消息,同時還讓先前在牧野一戰中俘虜的邯鄲人回去,為趙無恤聯絡各城。
邯鄲氏連死兩代家主,折損一半兵員。已是元氣大傷,加上兩個靠山都被打敗,投降派也到抬頭的時候了。
“秋收后,便要將戰線推進到洹水,而首當其中者,便是中牟、戲陽、雍榆三縣!”
穩定朝歌周邊局勢后,趙無恤將朝歌交給郵無正和楊因管轄,他則抽空回了一趟溫縣。因為他得知消息,趙鞅傷情不太樂觀……
八月仲秋。天已轉涼,因為心中有事,沿途的秀麗風景趙無恤也無暇觀看,只是偶爾在縣邑亭舍停留時,才問一問周圍的民情。
雖然并無公命,但戰后趙氏與韓氏還是私下對河內進行了分割。
河內地區有六縣十三城。戶近七萬,口四十余萬。凡、共以南歸韓氏占領,而凡、共、百泉、孟門、牧野、朝歌等縣邑則歸趙氏,大體上,趙氏分到了四分之三。而韓氏則有四分之一,多勞者多得,韓虎也沒什么怨言,忙著接受地盤去了。
所以趙無恤先過趙氏占領區,再過韓氏占領區,一路上就他所見,河內的情況不容樂觀。
老子有言,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
因為趙氏與范、中行交戰持續數月的緣故,昔日“邦畿千里,維民所止”的田野上少見農人,原本是膏腴之地的鄉、里亦人煙稀少:因為不少范氏之民在趙軍到來前北逃朝歌,接著又被張柳朔疏散到淇水以北,所以行在涂道上,許久不見一個人蹤。
昔日的富庶之地,戰后卻是這般凋敝,趙無恤能約束武卒的軍紀,但韓氏兵、魯國兵卻難免搶掠,這對河內民生造成了很大的損害。
戰時還可以說“因糧于敵”,可在范氏毀滅,中行殘缺的情況下,太行以東的戰事其實已沒有懸念,河內從敵境變成了趙氏維持戰爭的前沿基地,所以一些政策,也需要進行調整。
趙無恤已經采取了一定措施:薄疑等投降的范氏僚吏官復原職,“法三章”被推廣到占領區全境,駐守各邑的趙軍開始嚴肅軍紀,索拿盜寇和二卿的逃兵流卒,同時派人跟隨渡過淇水的前鋒去北邊招攬流民歸鄉。
在這些舉措下,趙氏占領區和韓氏占領地的區別就顯現出來了。
朝歌和凡、共等地的局勢已經穩定下來了,大量投降的范氏僚吏成了統治的基石,趙無恤開倉放了二三十萬石糧食出來,勻給各邑,力求不發生饑荒,民眾們也自發地組織進行秋收。
而韓氏的河內地,大亂之后,人口減少,百姓缺衣少食,道上的路人很多破衣爛衫,羸弱饑瘦,少人還在往趙氏的控制區跑。
趙無恤不由想起了后世魏惠王的“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想必現在韓虎也在為此犯愁吧,不過自己領地上的民眾留不住,這可就怪不得趙氏了。
在沿途稍作停留后,一行人快馬加鞭,只花了數日便回到了溫縣。
在宮室外等待趙無恤的是他的阿姊季嬴,絕美的臉上帶著一絲憂色,領著他往里走時也一言不發。
還是趙無恤主動上去拉住了她的手,輕聲問道:“父親怎樣了?”
旁邊有豎人路過,季嬴輕輕抽出了手,靠近無恤道:“昨日才昏迷了一次,虧了靈子診治才復蘇過來……”她說著說著雙目垂淚,無恤連忙安慰了她,兩人一同入內。
晉國中軍佐坐在一張矮案后面,患痛風的腿擱在鋪有襯墊的足凳上。他左手把玩著棋盤上漆木雕成的馬,將它放在紅腫的手里翻來覆去,右手則任由樂靈子把脈。
趙鞅的狀況比趙無恤預想的還要糟,他的臉頰消瘦,關節發炎腫脹,光看著就讓人心痛。見他如此疲憊,如此虛弱,無恤和季嬴都很難過……
“不過是中了一箭,也不是致命傷,為何會如何嚴重?”診治完成的間隙,趙無恤拉著精通醫術的妻子低聲問道。
新婚燕爾后趙無恤便匆匆離開,樂靈子卻沒有怨色,反而盡力輔助季嬴管好內事。春秋之世無歲不戰,無論地位高低,男子一生中的三分之一都在征途上,這時代的女子必須習慣。
她嘆了口氣:“舅的箭傷已經愈合了,后遺的癥狀也在好轉,誰料幾年前的風疾卻又復發了,如今雖無性命之憂,但恐怕無法下來走路,也無法長時間理政,更別提領兵出征了……”
“真是天妒英杰……”趙無恤無語半響,有什么東西噎在喉中出不來,最后只能說出這樣一句話,但隨即卻又笑著迎上去,將朝歌的近況告知趙鞅。
“我也未想到,傷勢尚未完全好,朝歌便被你打下了。朝歌是殷商的舊都,秦趙嬴姓的先祖飛廉、惡來、季勝都在那里世代為臣過,如今也算收復故里了。”趙鞅一邊喃喃地說,一邊把那匹馬放下,他這一生可能再也無法騎馬馳騁了。
“我和范氏關系尚可時曾多次路過朝歌,在鹿臺廢墟上憑吊古人,在殷商王陵周圍獻牢祭祀。如今趙氏攻下朝歌,和當年周人滅亡大邑商很像,驟然得之的東西很容易驟然失之,朝歌繁華,小心你手下的兵卒們沉迷其中,也要注意收復范氏的臣僚。你這次回來,帶著尚書的《無逸篇》《多士篇》讀一讀,學學周公旦是如何防止周人腐化,如何治理殷頑民的。”
無恤應諾,趙鞅接下來開始給趙無恤傳授了一些治民的經驗,過了一會才拍了拍額頭道:“是我糊涂了,你又不是第一次受封的時候,如今已經是魯國執政,統治著一千乘之國,這些東西想必不用我來教。”
衰老受傷的虎士比過去更貼近“父親”形象,趙無恤心里有一絲久違的暖意,連忙道:“怎么會,小子正深恨離開晉國太早,沒能多受父親教誨,真正到治理一國時才吃了不少虧。”
說了一會話后,趙鞅有一些累了,他每天都要花大半時間休憩,于是他無力地微笑道:“汝等暫且出去,讓我與無恤獨處。”
二女舉袂施禮,然后慢步退下。
直到這時,趙鞅才將那份壓在棋盤下的帛書抽了出來。
“你旬月便破朝歌,知伯的算計落空,想來是技窮了,他在新田讓自己人演了一出趙氏進攻公室的把戲,想要占據禮法大義,以公命相逼。這是國君和知伯前日寄來的信,你看看。”
趙無恤將上面的內容掃了一遍,冷笑了起來。
“他們要趙氏將朝歌、河內地交予公室,再勒令我帶著兵回魯國去,此生不得再踏入晉國半步,更不能繼承家業!而且還要父親告老致仕,趙氏一分為三……”
趙鞅盯著趙無恤問道:“你怎么看?”
趙無恤長太息,痛心疾首地說道:“看來國君之側,出了陷害忠良的奸佞小人啊!”
ps:《公羊傳.定公十三年》:荀寅與士吉射者,曷為者也?君側之惡人也。此逐君側之惡人,曷為以叛言之?無君命也。歷史上,老趙恰恰是“清君側”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