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中軍佐高大偉岸的身軀是極佳的目標,而那箭來的又突然刁鉆,趙鞅猝不及防,硬生生地挨了一箭!
他中箭后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了看傷處,隨即搖搖晃晃,從戰車上跌落,像是屋頂上掉落下來的石瑞獸,周圍眾人無不大驚,連連大呼“主君!”
而中行死士爆發了一陣歡呼,黑衣侍衛則人人驚駭,呆在了原地。
趙無恤也察覺到那邊的混亂,頓時心中一沉,隨即大怒,他渾身浴血,挺刃直行,雙腿踏著馬鐙催促坐騎快行,直取隱藏在中行死士中的射箭之人。
高強見自己這一箭居然得手,無心戀戰,見有騎兵朝他撲來,便想躲到死士中去,卻被趙無恤催馬從后方追上了,有利于馬上劈斬的環首刀揮出,從高強甲衣上劃過,頓時皮開肉綻。
高強痛叫一聲,撲倒在地,然后迅速滾動避開了第二擊,他轉頭瞪著面前之人,卻是位縱馬揚刀的年輕小帥,他知道,這便是馳名已久的趙無恤。
他口中噴出的血染紅了白須,哈哈大笑道:“老夫今日能擊殺老趙卿,又能死于新趙卿之手,也算值得!”
“你這老賊!休要猖狂!”卻是鄭龍見失了趙鞅,心如死灰,大怒之下也挺矛沖了過來。
高強本就是輕弩之末,隨著背后鮮血噴涌,力氣消散,他緩緩坐倒在地,眼神漸漸消散。馬下的鄭龍拾起一根矛挑開涌上來的死士,而趙無恤也催馬上前,旋即一刀斬下了他白發蒼蒼的首級。
敵將雖被斬首,但趙無恤心中酸澀,在此失了趙鞅,那趙氏這場大戰即便勝利,也損失巨大,只能算慘勝了。
然而就在此時,大旗那邊再度發出一陣驚呼!
“余未死!二三子盡力殺敵,休要猶豫!。”
趙無恤驚喜地回頭。卻見趙鞅本已倒下的身軀在眾人攙扶下,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嘴角流著血,手捂著肩膀處。臉色雖有些蒼白,目光卻依舊桀驁而自信,一邊咳嗽一邊告訴旁人自己無事。
無恤舉刀向天,大聲道:“我父自有昊天護佑,怎么會殞身于此!二三子。隨我殺敵!”
至此,來自各陣的援兵也已經到了,他們各帶人馬,如出籠之虎,繞過前韓兵和溫縣兵破碎的陣線,撲向已成為浪濤里一座孤島的中行死士。
趙無恤身后的眾騎也沖過來助戰,他們緊挨無恤左右,一邊護衛主君,一邊開弓揮刀殺敵,數百武卒也爭先恐后。他們戮力向前,所過之處皆破。早先在韓兵、溫縣兵面前兇猛異常的中行死士,如今卻沒太多抵擋之力。
中行死士所恃的是勇,當他們的勇不及趙氏眾人護主心切之勇,自然節節敗退。
其余援兵也到了,中行死士節節敗退,只堅持了半刻,在被圍起來各自為戰的情況下,紛紛被殺,留下了一地肉袒的尸體和斷裂的銅鐵長杖。
趙無恤方才一直想往趙鞅那邊去。可周圍之敵太多,只好先與眾人肩奮力擊殺面前之敵,等到掃清這一片的殘敵后,他才打馬過去。看望趙鞅傷勢。
卻見趙鞅被家臣們抬到了車上,坐在輿中,身上披著一件深紅色的大氅。
“父親!”
趙無恤到了旁邊,一躍下馬,在趙鞅跟前單膝跪下,哽咽地說道:“小子來遲一步。竟讓賊子傷了父親,傷勢不礙事罷……”
或許是傷口流血太多,趙鞅臉色蒼白,嘴唇發青,他仿佛渾身發冷般,整個人裹在厚厚的氅中,聞聲后他抬頭看了趙無恤一眼,又看了看周圍面露關切的眾人,面色一變,風輕云淡地笑道:“不礙事,只是傷到了肩膀,暫時無法提劍殺敵罷了……”
趙無恤說道:“不可大意,還是要速速處理傷口,止血包扎消毒才行……”
“這些事情不需你來關心。”趙鞅卻不領情,他板著臉道:“我的傷勢不打緊,自然有隨軍的醫官處理,無恤,你的戰場,在前方!”
“父親,我……”
趙鞅緊咬牙關,將過來攙扶他的家臣楊因、周舍一把推開,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痛得滿頭大汗,卻一聲未哼。
急促地喘息了一會后,趙鞅才自嘲地笑道:“我自認為不是個好主帥,勇而輕死,急而心速,剛毅而自用者,乃為將之大忌,因此才會遇險讓三軍震怖,如今恐怕得下去歇一會了……
“但戰爭尚未收尾,范、中行仍有反擊的機會,也許下一刻,大風又會吹起。”
趙鞅伸出手來,指著前方綿延數里,已經戰斗到最后關頭的戰陣。
“古人言,兵不兩勝,亦不兩敗。兵出逾境,戰不期十日,必有一方破軍殺將!其在今日乎?從現在起,由無恤代我統帥三軍,今日必克范、中行于此!”
趙無恤頗有些憂心地看著趙鞅的戰車朝安全的陣后退去,但那面染上了無數點鮮血的大纛,還有趙氏的炎日玄鳥旗,卻留給了無恤。
這是中軍和主帥的標志,他們在哪,三軍將士的目光和主心骨就在哪。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旗幟,根據用途和不同的身份,有多種顏色、尺寸、圖案、裝飾和形狀。舉青旗布直陣,舉白旗布方陣,舉赤旗布銳陣,舉黑旗布曲陣,舉黃旗布環陣。有的和鼓、金、角之類的器材互相配合,用作軍中通信,保證上下聯絡暢通。
這些東西,都被交付無恤手中,回來馳援的中軍將卒,以及騎在馬上,駕駛輕車的傳令兵,所有人都在看著他。
從現在開始,他不再是其中一陣的偏將,而是掌控整個戰場的統帥。
伴隨著權力的,自然也有責任……
在宋之亂時,趙無恤曾指揮過孟諸之戰,但手下不過萬人,可這一場仗,是將近五萬人級別的會戰!而且是事關四個卿族命運的大決戰,趙無恤能感受到肩上的擔子很重。
這些本來被趙鞅扛住,如今。自然而然地落到他肩上了。
無恤暗自想道:“為將者的五材,勇、智、仁、信、忠,我又能做到幾點呢?”
他讓自己冷靜下來,隨即放眼望去。卻見范氏、中行氏陣線接連被克,二卿的兩翼深深地向內凹陷了一大塊,幾乎要被合圍了。可中央部分,因為中行死士的沖擊,韓虎的陣線變得極其薄弱。隨時可能被再度突破進來 他心中有了計較,很快,一個又一個命令從趙無恤口中發出。
“中軍留一旅人護衛,其余一分為二,一部作為預備,另一部四下救急。楊因,你去尋找溫縣大夫,收攏溫縣殘兵,休要讓他們亂我后陣,不從者殺無赦!”
他又指著前方道:“讓晉陽縣卒脫離混戰。向中部移動,幫助韓氏君子堵住缺口。告訴韓子寅,我不強求他進攻,只要能讓弓手挪到晉陽趙兵的后排,盡力射箭就行,如今大風已停,僅憑韓氏近兩千人的弓手,便能讓對面不得靠近!“
兩批人應諾而去后,趙無恤瞇著眼又觀察了一會,開始像布置象棋一般。在廣袤的戰場上操控棋子。
身邊的人是無恤的相、士,遠處奮戰的眾人,則是趙無恤的車、馬、卒!
一刻后,有了陽虎的支援。韓虎那邊已經稍微穩住了,而兩側,魯國右軍和趙伊部在緩緩前進。己方最突出的幾個部分,分別是兩翼的騎兵,還有武卒,他們已經殺入敵方陣線內。開始朝深處突進。
“舉旗,擂鼓!”
隨著鼓聲隆隆,趙軍已經從方才中軍被破的慌亂中站穩了腳步,再度發起反擊。
戰局首先從靠南的武卒處被開打,在盜跖帶領下,他們不到兩刻鐘就擊潰了正面的中行氏營壘,趙無恤立刻傳了一道軍令過去。
慘烈的戰場上,年輕的騎士一手控著韁繩,一手指向北邊,高聲對盜跖說道:“將軍有問: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師帥便是這樣的人,敢問彼處敵陣,需多久才能攻破?”
渴望得到強者認可的柳下跖得了“善攻者”的稱號,一時間大喜過望,他立馬橫刀,轉顧北方,略微看了下那處陣地,正是趙伊部在奮力突破的中行勁卒,他應聲答道:“兩刻便可!”
傳令兵接了話,轉馬歸去中軍復命。盜跖則和田賁等人一起,奔向北側,帶著武卒轉擊趙無恤給他指定的第二個戰場,不多時便與趙伊部合流,開始以多敵寡。
武卒們像是碾碎敵方戰陣的磨盤,在長矛和弩矢掩護下追攆砍殺,那股中行勁卒只勉強抵擋了一陣就四散而逃,果然只兩刻鐘便擊破了這個陣壘。
而最北側的虞喜處,他手下還剩四百騎,也得到了趙無恤的命令,開始轉而向南,與魯國右軍配合,攻擊范氏陣線。
虞喜持刀當先,率部下數百騎士擊入這塊戰場,他運馬如飛,揮刀如風,或劈或斬,從敵軍側翼沖入,殺散了數十范氏兵卒,余下的騎士趁勢配合魯國右軍直擊,轉馬四殺,勢不可擋。如斧斤入林,似削腐木,勢如破竹,一下就貫穿了對面的范氏步卒。
如此這般,中部陽虎、韓虎率領的晉陽兵和韓兵頂住了敵人沖擊。而趙無恤則調遣武卒和輕騎連續攻破敵人陣壘,尤其是騎兵來去如風,轉戰各處,起初擊的是趙兵占上風之處,接著是兩邊僵持之處,再接著是趙兵占下風之處,他們每擊必破,趙兵頓時士氣大漲!
一處處頑抗的敵軍陣壘被破,在武卒和騎兵的凱歌連連下,勝利的天平完全地倒向了趙軍。他們拔除掉了二卿聯軍的兩翼陣壘,一點一點的向前蠶食他們的陣地,逐漸地對中部最強的敵人步卒形成了包圍之勢。
趙鞅留在原地記述戰況的周舍等人見此情形,不覺贊嘆:“烏有先生曾言,君子目前只可為一軍之將,我看不然,雖三軍,亦能掌于手中!”
觀對面的形勢,敵軍側翼有武卒沖擊,正面有陽虎督促的晉陽兵、韓兵堅守,外圍更有虞喜為主的騎兵猛烈突擊。方才死命一搏,中行寅已經把最后一點預備隊拍出來了,這時無兵可用,左右難支。
“敵兵要撤了!”趙無恤身邊的項橐眼尖,一眼就看到敵軍士氣已完全動搖,不少人開始自動離開戰線,連續斬殺數十人也不能禁止,中行氏和范氏的兩面帥旗亦大有向后移動之勢。
因為范兵和中行氏兵多,而且背靠共城作戰,所以在城中和營內還是有幾千丁壯的,這些人只經歷過短期訓練,派上來自然是送死。但接應敵人撤退,卻是能辦到的,畢竟戰斗到現在,趙軍也人人疲憊,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
“照這樣下去,很可能不能盡全功啊!”
項橐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趙無恤卻篤定地說道:“放心吧,他們逃不掉的!你看那邊!”
順著趙無恤的手指,項橐看向了遠離戰場的北方,那是中行氏的大營,在翟封荼口述中,防守最為薄弱的西北角。
不知何時,那里開始冒出一陣濃煙,火焰在營中彌漫,伴隨著驚呼與混亂,不斷有人向外逃出來。直叫掉頭想入營依靠柵欄、木墻營壘據守的范吉射,中行寅大驚失色,他們的后路,被這道突如其來疾風勁火摧毀了。
“將軍,這……這是?”
項橐又驚又喜,卻不明所以。
趙無恤在帥旗下張開雙臂,替趙鞅迎接這場遲來的“大風”。
“敵人依靠的是偶然的大風,而我等依仗的大風,卻是謀定已久的援軍。來的是猶如天降的郵無正司馬,他們終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