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軍抵達凡、共之間的原野上時,天空已露出了魚肚白。趙兵雖然悄悄集結沒有點火,但近兩萬步騎行動,鋪天蓋地,煙塵彌漫,動靜還是很大的,范、中行的前哨在他們尚在十余里之外時,便及時發現了異常。
所幸這些天高強和王生兩位謀士也料到趙兵可能來攻,夜夜派人人值守。共城外大營中的師帥、旅帥們急忙叫醒兵卒,匆匆出營列陣。
不過他們首先迎來的,卻是一輛安車,先前被俘虜的公孫尨端坐于車上,抵達營外叫門。
高強站在營門望樓上,見公孫尨回來頓時又喜又驚。
喜的是這個年輕人是個可造之材,范氏正經歷最困難的時刻,急需這些肱股之士出力,驚的是他竟然充當趙鞅的信使,莫非是背叛了?
他俯視著營門外的范氏稅吏,“子龍,你忘記家臣之義了么?”
公孫尨大聲為自己辯解道:“小子雖然鄙陋,但豈敢背主降敵?是趙卿放我歸來,讓我送戰書給主君和中行伯!”
入營后,公孫尨將趙鞅親筆下的戰書獻上,隨即在高強耳邊輕聲說道:“高子,還有一件事,翟封荼,他帶著狄騎降趙了!”
“果然是戎狄豺狼,不可厭也,翟封荼既已降趙,那營中的白狄兵卒們,也不可信任了!不如……”譴責翟封荼的背叛不難,但說起對營中白狄人的處置。那名之前還口若懸河的中行氏家臣卻突然緘默了。
中行寅也感到很頭疼,他的東陽領地華戎混雜。中行氏萬余大軍中,至少有三四千人是從鼓、肥各狄人部落里聚征召來的仆從兵。這些人也是東陽勁卒的重要組成部分。
本來還期待他們出力的,如今出了翟封荼的事情,眾人便對這些異族生出了一絲耿介來,覺得他們不可信任。可白狄兵卒人數這么多,大敵當前,殺之不可,棄之不用也不行,留他們在營內也不保險。
最后,還是高強說道:“大敵當前。不可再生內訌。此戰可以讓狄人上陣,但每個部落都要送昆父兄弟來中軍做人質,同時還得在他們旁邊布置忠勇的師、旅監視之。”
其實高強此計也是出于無奈,趙兵全軍逼營,范、中行除非退入城中,否則不能不戰。若是要擯棄白狄兵卒,他們的兵力優勢就會消失,勝算就更小了。
將此事商定后,共城內外的兵卒也差不多集結完畢了。而趙兵,也已經逼近到六七里之外了!
高強明白,留給二卿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對狄人的處置,也只能暫時如此……
營中望樓上,看著數里外鋪天蓋地的趙氏大軍。范吉射也感到了一絲心悸,這才是趙氏使出全力的模樣么?
他說道:“趙兵這是在學鄢陵之戰里的楚軍啊。凌晨出發,趁我軍不備。突然迫近營壘布陣,如此一來,我軍列陣的空間就小了……”
范氏家臣王生也帥領城內的范兵出來匯合,此時他獻計道:“主君勿憂,還記得鄢陵之戰時,范宣子的計策么?”
范吉射恍然,連忙讓人下去安排布置。
原來,鄢陵之戰時,晉厲公采納郤至的建議,決定統軍迎戰楚軍。又采納范文子的兒子范匄的計謀,在軍營內填井平灶,擴大空間,就地列陣,既擺脫不能出營布陣的困境,又隱蔽自己的部署調整。
如今范、中行也效仿之,總算緩解了被占了先機的劣勢。
好在趙兵人眾,趙營距離本營也有一段不近的距離,行軍十余里后列陣需要時間。更何況,這些天二卿也沒有閑著,先前派人在共城和大營數里外挖掘了溝壑、豎起了籬笆,在沒有戰事的時候,這些溝壑、籬笆可以阻礙趙兵,尤其是騎兵如那一夜般突然靠近,而在趙氏發起總攻的時候,這些就會變成他們前進的障礙。
趙無恤早有預備,在趙兵主力列陣時先遣派了千余隨軍的丁壯,背負土囊直奔塹圍,沒用多久就填平了足夠大軍通過的溝壑,并推倒了大部分的籬笆。
但如此一來二去,倒是給中行寅和范吉射爭取到了一點調整隊列、組織陣型的時間。
天色漸漸亮了,范、中行營外,步卒陣型直到此時仍還沒有列好,車騎也剛從從步卒的人群中分出來不久,正在有條不紊地布陣。其中范兵主要從共城內開出,在右,中行兵則在左,他們結的是左右兩翼的陣型,其中以左翼為主力。
反觀趙韓聯軍這邊,則是傳統的左中右三翼,外加一部靠前作為“前拒”。陣型雖成,但鏖戰前需得讓兵卒先歇一歇,定定神。他們人員雜糅,有精兵也有沒受過多少訓練的丁壯。不是每個人的心理素質都很好的,激戰在前,兵卒中定有心慌腿軟之人,若是剛列成陣就命他們出擊,很可能會造成陣型混亂,乃至出現臨敵怯戰的情況。
趙無恤手下的數千步卒是“前拒”,位于全軍最前方,望著范、中行那邊的忙亂,卻有心要給他們再添一點亂子。
他下令道:“讓翟封荼打著鼓城白狄的旗號,去兩軍陣前跑一趟!”
翟封荼心里那個苦啊,但人為刀俎,他為魚肉,只能聽命,在幾名趙氏輕騎的左右“護衛”下,他擎旗向前,到了離二卿大陣數百步的距離外,大聲喊話。
他用盡全力叫道:“我乃翟部的翟封荼!”
一時間,中行氏軍中的狄人們莫不色變。
“吾等狄人被中行壓迫了數十年,居住在狐貍所居,豺狼所嗥之地。或為中行的貴人們追捕獵物,或辛苦耕耘出糧食上貢。要么就是被強征出來為中行氏的貪欲填溝壑,吾等受的屈辱。伐盡東陽的木材做木牘,也無法寫盡……二三子不如降趙,趙氏寬容,趙卿與趙將軍已授我高位厚祿!休要再助中行為孽了,倒戈一擊,報二世之仇,就在今日了!”
“糟了!”聽著翟封荼的叫囂,高強暗暗叫苦,雖然他已有防備。卻沒料到趙無恤竟然在陣前玩這一出。
中行寅則怒而大罵:“公孫說的不錯,這卑賤的狄奴果然降趙了!”
他擔心地回頭看了看那些夾雜在范兵、中行兵中的白狄部眾,面色陰晴不定。
翟封荼聲音本就洪亮,此時在兩軍陣中吶喊,倒是頗有氣勢,直叫剛剛完成布陣的范、中行之兵面面相覷,而那些還蒙在鼓里的白狄人見到同族人翟封荼如此作態,就更是驚疑不定了。
“如今白狄兵卒肯定生出了疑惑,甚至會有人受到誘惑。尤其是翟部的人,現在該怎么辦?”
家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中行寅的問題。
就在眾人遲疑不決時,卻有狄人的族長來中軍請罪了。卻是名為“小王桃甲”白狄小帥。
小王桃甲來到中行寅的車駕前長拜及地,自述道:“從前中行穆子攻略鼓、肥二國,展示了他的仁德。認為我們各部狄人不該這樣拋棄滅絕,讓吾等繼續留在當地。從此吾等成了中行氏不內侵也不外叛的臣屬。至今忠誠不二。從那時以來,中行氏多次出兵征戰。我狄人各部從來緊跟其后,時時追隨家主,切勿因為吾等當中出了一個叛徒,而疏遠所有狄人?”
中行寅頷首道:“你說的不錯,中行與白狄的關系,密不可分,此次伐趙更是要齊心。這就如同捕鹿,中行抓住它的角,狄人拖住它的后腿,才能協力把它掀倒,你不必憂心,大戰在即,我還得仰仗汝等盡力,豈能隨意懷疑?”
話雖如此,但小王桃甲下去后,中行寅又滿腹狐疑地看著高強:“真的還能信賴白狄么?”
高強道:“狄人其實也并非鐵板一塊,一些部落之間有姻親,另一些部落里則有仇怨。小王部還是可以信賴的,他們是中行氏得以統治肥縣的助力,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和翟部有世仇!”
他又強調道:“小王桃甲不是來表明清白,聲稱狄人忠誠不變嗎么?不如順水推舟,讓他帶著白狄步卒為先鋒,先與趙氏精兵交戰一番,以證忠心!作為嘉獎,可以許諾他事后能吞并翟部!”
“將軍,敵軍派出前鋒來接戰了,約有三四千人,以步卒為主,夾雜著一些車騎!”
完成擾亂敵人軍心陣腳的人物侯,翟封荼跟再度被趙無恤喚到身邊,讓他指出來者為哪一部。
翟封荼在馬上直起身子,眺望片刻后道:“來的應該是小王部!”
“小王部?也是狄人么?”
“然,中行氏統治的東陽之地,一共有三部,翟部在鼓縣,小王部在肥縣,析部在大陸澤一帶。”
“各部間的關系如何?”
“小王部與我翟部有仇,與析部友善,其族長名為小王桃甲,對中行氏最為死心塌地,這次被中行寅征召的白狄中,以他們人數最多,共有一師徒卒,而我翟部和析部,則各有半師。”
“你有狄騎數百,大多隨你歸降于我,如此說來,在中行軍中,還有一千翟部的兵卒?”
“正是如此!”
翟封荼指著剛才他出去勸降時,中行大軍中產生混亂的地方道:“可惜被分割為數部,被范、中行的老卒夾在中間,暫時無法策應……”他同時悲戚地想道,因為自己降趙的緣故,此戰若是中行獲勝,自己的部落肯定會遭到嚴厲的懲罰,或許會被小王部吞并也說不準。
“無妨。”趙無恤笑道,亂中行氏軍心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風起于青萍之末,止于林莽之間,我不指望他們一開始就起到作用。能成為敵軍中的不穩定因素,需要敵人分出精力監視就夠了,如此一來,二卿的兵力優勢幾乎就被抵消了……”
無恤心中則想道:“通過翟封荼,我也算弄明白這些狄人的性情了,他們無親而貪,就跟中山里的狼一樣。被中行馴服后,野性卻未消,若中行強勢,他們就是乖巧的家犬,若中行失勢,他們就會對原先的主人亮出牙齒來……”
猜疑一旦產生,就無法消失,只希望這一次,能將中行氏在這里擊垮!讓他們虛弱到連手下的忠犬也會反咬一口的程度!
小王部的狄兵出動了,而趙鞅的中軍占據了一處小丘,將旗揮動,戰鼓擂響,趙無恤所在的“前拒”也聞令而動。
武卒邁步前行,而數百騎兵則齊齊上馬緩行,保護側翼。行出陣外后,趙無恤拔劍前指,穆夏、虞喜等中層軍吏麾旗為先驅,數千步騎挺矛持刃在手,盡皆鼓噪,疾行向前,不動如山,其疾如風。雖為先發,獨對敵眾,卻人人唯恐落后。
他們,將掀開這場決戰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