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兒死了!”得知這消息時,范吉射面色發青,眼睛一翻就差點栽倒在地,幾名家臣連忙圍了過來,掐人中的掐人中,撫胸口的撫胸口,好歹才讓他把氣順過來。
“我兒真死了?”睜開眼后,范吉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揪住朝歌來的信使,歇斯底里地又問了一遍。
“唯,主君,君子卒于牧野,死于趙無恤手中。”信使看上去趕了不少路,聲音因疲累而呆滯,在他破碎的甲衣上甚至還有干涸的血漬。
在場的家臣和將領紛紛安靜下來,聽信使陳述事情經過。寬敞的范軍大營里,只有銅燎爐中的木炭在劈啪作晌。
從三月份趙無恤歸晉開始,范氏便在秣馬厲兵,進行戰爭的準備工作,等到邯鄲午死去的消息傳出,早有預料的范吉射命令家臣們征召兵卒。邯鄲氏在訴訟上輸了,被認為是反叛趙氏,作為同盟者,范氏自然要為其出頭,完成征發的大軍在朝歌發放兵器甲胄,紛紛向西開赴,在沁水邊攔住了趙鞅的七千人。
新仇舊恨,事情到這一地步,雙方都殺起了血性,已經不在乎什么首禍不首禍了,范與中行、邯鄲聯合起來,在太行以東有兵力優勢,只要能截斷大河,先打垮趙鞅,便能取得全面優勢,有機會將知氏拉攏過來,同時讓韓、魏不敢妄動。
所以范氏一直在等待中行氏過來合兵,誰料十天過去了,得到的卻是這樣一個噩耗。
信使將發生在牧野的戰事簡要說了一遍,期間范吉射一言不發,他坐在案后怔怔出神,傾聽時眼睛也一動不動。也不知是否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來了。
“這怎么可能?”范吉射那體型胖大的庶長兄范維呻吟道,“從邯鄲悼子之死至今,也不過月余。就算第一時間派船只、輕車、快馬回魯國報信,從那里征召的魯兵再回來。也不可能渡得了大河啊!除非他能飛回去報信,或者趙兵能日行七八十里。”
“趙無恤用了什么手段讓魯國提前得到消息征兵,亦或是用了什么辦法提高了行軍的速度,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東趙已在朝歌以南渡河,并覆沒了吾等派去襲擊棘津的軍隊,現如今。他們究竟在何處……”另一個家臣王生阻止了眾人胡亂的猜測,王生是公認的范氏第一謀臣,現如今也就他能穩住心神,問到了關鍵的一點。
信使道:“趙無恤還停留在牧邑,大張旗鼓,似有進攻朝歌的意圖。”
聞言后,悲觀的范維再度哀嚎。“邯鄲氏全軍覆沒,我侄兒不幸憫難,朝歌又遭到攻擊……簡直是大難臨頭!”
有家臣訥訥地打斷了他的廢話:“不至于此罷……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范氏下一步該怎么走?”
范維道:“還能怎么樣?南下的邯鄲兵不是被殺、被俘就是逃散。他們已經失去了一戰之力。而趙無恤更是準備進軍朝歌,切斷中行伯與吾等的聯系,趙氏已經占盡了上風……”
他突然建議道:“為今之計。或許可以派人渡過沁水,去和趙孟請平,反正這次開戰,趙氏只是為了邯鄲,他們的家事,就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好了。”
帳內家臣們一時間無言以對,范維是家主的庶兄,卻十分軟弱無能,沒有見識。如今大敵當前,竟會說出這種話來。真是大損士氣。
“請平?”就在這時,范吉射終于說話了。他拍案而起,將面前的瓷酒盞一飲而盡,隨后將空樽往范維面前一擲,在他腳邊摔成千百碎片,濺射的碎塊將他胖臉劃出了血,嚇得范維差點跳了起來。
“孟兄,自從父親和齊人聯合將樂祁刺殺于羊腸坂,自從趙無恤在大河里溺死我長子的那一刻起,范氏與趙氏和解的機會就粉碎了。眼下他又殺我一子,要我跟趙氏請平?比用地下這破盞盛酒還難!我與趙氏父子,不共戴天!”
范吉射眼睛紅得似要流血,他二子皆喪于趙無恤之手,范氏與趙氏的仇恨,已經比太行還高,比東海還深。
“不錯。”見范維縮著頭不敢再提請平之事,王生站出來說道:“僅此一戰,并不足以決定全局的勝負,其實趙無恤留在朝歌附近,反倒是件好事。”
眾人不解:“好事?”
“然,此時此刻,中行伯的大軍應該已抵達,趙氏數千之眾,恐怕是敵不過東陽勁卒,更何況還有朝歌城內一心為君子復仇的國人們助陣。范氏養士百年,終于到了派上用場的時候,趙無恤絕對無法對朝歌產生威脅。比起這個,我擔心的其實是另一件事……”
范吉射指著他:“何事,快說。”
王生憂心忡忡地說道:“我擔心的,是趙無恤停留在朝歌是假,向西奔襲,意圖與沁水對岸的趙鞅夾擊我軍是真,若真如此……”
就在此時,營帳外卻響起了一陣騷動!
“何事喧嘩?”
王生不僅是范氏謀士,也是管理營寨的人,他領命出了帳篷,眺望對岸,只見夜幕垂垂下,沁水奔流不息,對岸的趙氏大營燈火通明,有許多隱隱約約的旗幟陸續從營中開出。同時更有人打著火把,拉著長行軍的隊伍朝上游涌去,從王生的位置望去,如一條火焰長蛇,足有五六千人的規模。
“不好!”王生暗道不妙,敵軍這是早有計劃的行動。
他快步走到河邊,觀察河水的流勢,只覺得比起下午時小了不少,然后他又撿了幾塊小石頭扔入水中,石塊在水面上砸出了個小漩渦,冒了幾個泡沉入了河底。
王生掐著指頭算了算,暗道:“這沁水的流速,果然是小了許多……”他臉色漸漸凝重起來,不知為何,今夜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沁水發端于太行深山間,向東南流。越過太行流經南陽地,最后在韓氏的懷縣一帶匯入大河,水道長約九百里。王生頗知地理形勢。知道這沁水屈曲周回,多沙易淤。其特點是冬春之間,深不盈尺,到了夏秋天降霖雨,往往泛溢為害。
如今正是四月下旬,雨水有一陣沒一陣的,沁水算是不大不小,雖未到泛濫時,人卻也很難淌水過來。
可現如今。因為異樣的原因,水流急劇減小,而對岸趙兵又一副要強渡的架勢……
“趙氏肯定在上游擁塞水道,打算強渡,派人沿著河岸往上游去,在那幾處容易渡河的地點加強岸防!”范吉射也暫時放下了喪子之痛,親自出來查看。營內休憩的士兵們已經被一一喊醒,聚集在岸邊,警惕地觀察敵軍的異動。
但王生卻過來在范吉射耳邊說了如此這般。
范吉射面露驚疑:“撤兵?你建議我撤兵?”
面對主君的不解,王生道:“不錯。沁水寬闊,而且河中滿是淤泥,趙兵全部渡河至少要兩個時辰。不如乘著他們還未下水,讓全軍急速撤離,用不了兩個時辰,便能撤回雍邑。”
范吉射十分不滿:“這是為何?你莫不是和我孟兄一樣,起了避戰的心思?”
“并非如此,只是仆臣方才問過營門官了,他說派往東面的斥候仍未歸來回報!主君應該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范氏大軍在沁水東岸扎營與趙氏對持,補給就近從北部的雍邑獲取。同時每天都倍加小心。不僅營外密布削尖木柵,向北。向西,向東南方向都派去斥候。在二十里開外巡視,無論有無警戒,都要及時匯報。
一旦未歸,那便預示著有事。
王生解釋道:“先前駐留沁水與趙氏對峙,是為了等中行氏匯合,如今形勢異變,棘津未能奪取,趙無恤登岸北上,我軍的后方已不安全了。依我看,不如先暫避一舍,范氏已經不能再輸了,還是謹慎些好,也好過被趙氏父子夾擊……”
范吉射心中滿是兒子被殺的仇恨,一時間不能抉擇,正尋思間,靠近下游的范氏營寨突然金鼓大作!范、王二人猛地抬頭,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之前對岸的趙氏營寨陸續有兵卒打著火把往上游去了,而靠近下游的地方看上去一片漆黑寂靜,加上那一帶河面較為寬廣,足有百余步之廣,想來不會有人強渡。所以方才安排防務時便未部署重兵。可現如今,從黑黝黝的水中卻不知何時多出了數百個人影,因為趙氏在上面截斷水流的緣故,水面只能沒過他們的腰,完全可以淌水過來,他們皆口銜短兵,赤著身子朝這邊拼命前進。
方才已有數人摸著黑登岸,殺了岸邊的范兵,幸好他們被視野良好的哨塔發現,這才敲響了警告的金鼓聲,同時一陣箭雨將登岸者射殺逼退。
對岸的人也不隱藏了,一時間殺聲大作,同時水聲嘩啦作響,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下了水,在強行渡河。
王生直跺腳:“不好!中了趙氏奸計!”
“趙孟手下必有智謀之士,居然讓人持火把去上游佯裝渡河,其實主力已屏息在下游等待,待吾等調動兵力后,才突然領兵強渡,吾等上當了!”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范吉射也明白過來自己中計了,他一時心中大怒,拔劍怒喝道:“吾等人數更多,在營后尚有一師兵卒隨時預備著,速速去將他們調過來,一定要將趙兵趕下河去,休要讓一人登岸!”
如今范氏就算想撤,也不好撤了,王生無奈,只好指揮眾人防御,連范吉射的親衛也持盾舉矛往下游趕去,他們臨河列陣,嚴防以待。
然而事還未完,就在此時,他們突然聽到一陣隱約的鼓聲從東方傳來,并有喊殺聲隨夜風傳到。
王生悚然而驚,他登哨塔,轉首東顧,頓時目瞪口呆。
黑洞洞的河內平原上,光亮一覽無遺,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原野上多出了一條火龍,他們從遠處趕來,行軍速度都很快,從行速判斷……
必是車騎無疑!
等到那支持火把的騎兵從范氏營寨前掠過,將火箭射到哨塔上時,他們的身份便確鑿無疑了。
這世上諸侯邦國數十,卿大夫之家數百,卻僅一家手下有成建制的騎兵部隊……
火光中,趙氏的炎日玄鳥大旗立于一座小丘上,趙無恤戴飄灑紅纓的兜胄,穿玄色的銅皮合甲,披絳色的戰袍,佩黑色刀鞘的直刃環首刀,騎著高七尺,俊美雄壯的駿馬,馬鞍上還掛著臂張弩。
趙氏的年輕統帥立馬橫刀于范氏大帳數里外,在他身后,是熊熊燃燒的一片火海,前后連續,沒有一點間隔。
是全須全尾的東趙大軍!五千宋魯子弟臉上滿是長途跋涉蒙上的灰塵,卻掩不住他們眼中閃爍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