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這一日,新田陽光明媚,時有清風拂過,吹動了虒祁宮池沼中的朵朵青萍。
夏天伴著蟬鳴到來,各地送來的貢物也陸續送入新田:大河中捕獲的紅鯉,產自大陸澤的蘆葦席,綿上苑的山莓和香椿,還有解暑的冰。
正所謂“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入凌陰”,去歲十二月在凍結的汾水中鑿下保存的冰塊紛紛從冰窖里運出,分發到各宮殿,消解了夏日的炎熱,所以虒祁宮大殿一點不悶熱,反倒沉浸在涼意之中。
這是晉侯仍是晉國實際統治者的明證,至少他還沒混到像魯侯那樣,連臣屬貢物都收不上來的地步。
不過雖然過著滋侈的生活,但他心情卻不怎么好。
明堂坐北朝南,晉侯午身穿朱紅色的深衣,配赤色的玉璜,高高坐在君榻上,感受為君者的艱難。
早在五天前,去祝賀趙卿之子、魯國執政趙無恤大婚的使者便回來了。他們奔著賀喜去,卻攜著喪報回,帶來了邯鄲大夫趙午死于溫縣的消息,還有一大堆告狀的人。
趙氏長子伯魯和家臣傅叟告范氏和邯鄲氏遣死士刺殺其弟趙無恤,致使無恤腿腳受傷,無法來新田完成朝聘,而邯鄲大夫的死也與范、中行二卿有關。
衛國太子蒯聵的話就更駭人聽聞了,他聲稱范與中行早有叛晉之心,太子有確鑿的證據證明在去年的戰爭中,二卿一直與齊、衛私下聯絡,繞開晉侯與敵軍議和!
此事立刻在新田掀起了軒然大波,晉侯急令作為證人的史墨、韓虎、魏駒、上軍司馬籍秦等人入新田,又召喚六卿匯合于虒祁宮共議。
然而六卿還沒到齊,或許永遠到不齊。范、中行、邯鄲的使者卻也來了。
他們與趙氏的人當堂對峙,邯鄲使者哭訴說趙氏才是殺了趙午的兇手,請求晉侯主持公道。準許他們在宗法上永遠脫離趙氏。
如今,晉侯午能感覺得到大殿里的緊張氣氛。在場人等不論屬于哪一派,均怒目相視,只差在殿內拔劍相向。
“邯鄲者,趙氏之小宗也,如今卻聚兵反叛,趙氏將履行家法,討伐邯鄲,還望國君允之!范、中行二卿謀叛已久。數次派人刺殺無恤,這些奸佞不但要壞國之基石,還想讓晉、魯同盟破裂!真是親者痛,仇者快啊!”
這是趙氏的請求,趙氏使者條理清晰,語氣強硬,而且手握關鍵證據,韓、魏也明顯站在一邊,他們的意見晉侯無法忽視。
“趙氏對邯鄲殘暴不仁,還打壓范、中行。欲像專魯一樣專晉!”
范、中行二卿和邯鄲雖然說不出像樣的反駁,但這句話也讓晉侯心里的那顆刺隱隱發癢,這幾年趙氏的確是強大得有些過分了。
“還望君上察之!”
殿下爭吵不休。晉侯午感到很疲憊,他發自內心地覺得,晉國真的在他手中四分五裂了。
“都怪他,在魯國好好呆著不就行了,為何非要回來!”晉侯午暗自責怪其所有事情的源頭來。
自趙無恤開始歸晉之旅,晉國的氣氛便宛如一座柴火庫,任何一粒火星便能引發一場大火,不巧的是,趙午扮演的正是這樣一個角色。
據知氏的消息。邯鄲氏的少主趙稷已經豎起了墨染的喪旗,他連殺三名親趙的昆弟。宣布與趙氏不共戴天,召集家臣。此刻正在邯鄲聚集軍隊。身處溫縣的趙氏父子也沒有閑著,調兵的指令陸續發往晉陽、長子,照這樣下去,趙與邯鄲爆發流血沖突是遲早的事。
如今的情形是,無論晉侯偏向那一邊,一場內戰似乎都要不可避免地發生了。趙氏和邯鄲氏已經站到了臺前,韓魏和范、中行因為多年積累的矛盾,也在背后摩拳擦掌,隨時可能加入進去。
區別只在于,趙與邯鄲,誰才是群起而攻之的首禍者,這一點,將由他來判定!
從沖齡繼位開始,晉午做國君十四年了,還從未感到如此為難過。晉國公室已經“戎馬不駕,卿無軍行;公乘無人,卒列無長”,晉侯力量不及任何一卿,也阻止不了戰爭。他唯一的權力,就剩一個合乎禮法的空殼了,誰得到他支持,誰就能得到新田國人們的支持,這是六卿還將他放在眼中的原因。
他終究還是不能決斷,招來太史墨咨詢,史墨也不提自己的意見,而是拱手道:“先君臨終前曾言,若六卿相攻,君上可擇勢大者從之,擇必勝者從之……”
晉侯午記得,自己的父親晉頃公死前的確說過這番話,這是晉悼公后歷代國君大權旁落后,處理卿族斗爭的不二良方,平公助范氏滅欒,頃公助魏、知滅欒、羊舌,都是出于這種心思。
至于哪一方更占理,并不重要。
“但究竟是趙魏韓勢大,還是范、中行、邯鄲勢大……”想著這一點,晉侯午感覺很可笑,這些人都是自己的臣子,如今卻得看著地圖尋找更強的一方去支持,才能確保晉國公室的存活,真是荒天下之大謬。
好在史墨博學,不但通古今,更知現世國內外形勢,他分析道,范、中行是老牌強卿,邯鄲亦有四縣之地,合兵足足有七萬之眾,他們的重心雖在太行以東,但太行以西的晉國腹地也有不少領地。
至于趙魏韓,要么是近五十年里崛起的新卿,或是像趙氏這樣起死回生的舊族,合兵亦有近七萬人。
“但別忘了,這只是中軍佐的‘西趙’,在東邊的海岱之地,還有一個所謂的‘東趙’,趙子泰有千乘實力,徒卒三萬,還糾合了一大批盟友,并且與晉的敵人齊、衛為敵。”
“如此看來,似是趙魏韓一方更強大些?太史覺得,寡人應該支持趙氏?”晉侯午也恍然想起。晉國這腐朽壞透的霸業尚能存幾分臉面,全靠趙氏維持。
但他又突然害怕起來,趙氏若是在控制邯鄲。實力大增后,會不會把趙無恤在魯國做的事在晉國也做上一遍?若是范、中行覺得自己處置不公。真的叛離晉國,去投靠齊國怎么辦?
史墨已經垂垂老矣,他說話時胡須在微微顫抖,眼睛里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見國君面露猶豫,他又道:“君上,先君還有一句話,國之大事不能決斷。可問知伯……”
“知伯出中軍將府門了!”
“知伯車駕已至虒祁宮外!”
立夏次日,知伯躒的行蹤一條條被送進了趙氏府邸中,送到了傅叟和趙伯魯面前。
“知狐稱病閉門多日,如今總算出門了。”傅叟如是說。
作為對知伯最忌憚也最為了解的趙氏謀主,傅叟拖著老邁的身體趕來新田,主持首告一事,他最在意的,莫過于知伯躒的舉動和行蹤。
“若他再不動,這新田,我都要呆不下去了。”
趙伯魯苦笑著說了這么一句后。悄悄地擦了擦額頭滲出的汗水,也不知是天熱,還是緊張。
在他的感覺里。這座已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新田趙府,仿佛變成了大戰前的帳幕,一名名斥候帶著軍情而來,而自己和傅叟,則是前敵軍將和謀士,見證著這一場大戰的開幕。
至于趙氏的主帥和副帥,他的父親和弟弟,尚遠在溫縣。
來新田的路上要經過敵對卿族的領地,而趙氏在這一帶的力量。比起其余五卿而言微乎其微,這都是當年下宮之難喪土失地的惡果啊。趙鞅和趙無恤分別是東西二趙之首。在這關鍵時刻,不知范、中行會不會繼續喪心病狂地沿途襲擊。所以不能輕涉危堂。
在徹底放棄世子之位后,伯魯卻心安了不少,比起過去的畏懼不前,這回他很愿意為趙氏做些事情。可事到臨頭后,他才明白自己不適合做這種事,也越發佩服趙無恤是如何在魯國亂中取勝,得到至高地位的。
趙氏與邯鄲已經箭在弦上,隨時可能交兵。這時候只缺晉侯一句話,好讓趙氏能將“首禍者”的罪名扣到邯鄲稷頭上,讓范氏和中行氏成為晉國公敵。
“知伯下車,換了步輿進宮了,太傅梁嬰父與太史墨陪伴其左右!”
又一條消息傳來,至此,就是趙氏眼線的盡頭了。
這幾年傅叟雖然已經在晉侯身邊努力安插人手,但終究沒什么成果,當年趙無恤入虒祁宮打下的基礎也被白白浪費,究其原因,還是趙氏三子都不能和晉侯建立親密的關系。
加上,知氏將宮廷視為自己的地盤,盯得很緊很緊,將其余諸卿的釘子一一拔除。
傅叟嘆了口氣:“雖然不情愿,但不得不承認,如今國君對知伯言聽計從,他這次入虒祁宮,決定了國君和國人的態度,這就是他的可怕之處啊,輕易不出手,一出手,就能決定勝負!”
一股畏懼在胸間沉滯,讓趙伯魯愈發的戰栗不已,他越來越覺得自己讓賢之舉是明智的,以他這薄弱的意志,與人無爭的性情,真的不適合決斷這些生死存亡之事。
等這件事了了,一切還是讓父親和無恤主持吧,自己還是適合含飴弄子……
“知伯會怎么選?知伯派人向我趙氏示好,愿意結親,父親為了宗族大計,也不顧無恤的反對,打算虛與委蛇……”
“不知,不可知……”傅叟卻搖了搖頭,“若能讓人輕易猜透,他就不是知伯了。”
他突然嚴肅了起來:“君子,若知氏突然倒向范、中行,發兵來圍攻府邸,你切記,一定要讓黑衣護你跑到韓氏府邸尋求庇護,趙氏在新田附近的力量太弱了,一旦亂起,恐怕這趙府,乃至于下宮,都得全部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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