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來后,伯魯頭還有點疼,對做晚的事情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承諾說愿意奉趙無恤為嗣子。一言既出,就再沒有回轉的余地了,伯魯也沒有懊悔,只是再見趙無恤時有些微微的尷尬。
不過他一出門,就遇上了笑容可掬的無恤站在院子里,他身邊還有兩匹毛色光鮮亮麗的駿馬。
“這是……”
無恤道:“伯兄來的正好,來瞧瞧這兩匹馬如何?”
趙氏是世代玩馬的行家,從伯益開始到現在,大概有一兩千年之久了,族中之人莫不愛馬,也或多或少懂一點相馬之術,伯魯也不例外。他放眼一瞧,那兩匹馬皆龍顱、突目,碧眼青鬃,毛卷紅紋,肩高有六尺,平脊大腹,肌腱強壯。掰開口齒一看,牙似劍鋒。
伯魯不由贊道:“好馬!縱然不是傳說中的千里馬,至少也是五百里好馬,就算在晉國內也不多見,無恤是從何處尋來的?”
天下的產馬地無非是以下幾處:代國、鮮虞、晉國、燕國和秦國,其中代馬是從代北草原處引進的,最為善跑,而晉馬耐力驚人,秦馬堅韌,燕馬高大,鮮虞馬長于在山地間行進。
除了這幾國外,其余諸侯的馬要么矮小無力,要么就得靠從外國購買,不值一提。
不過也有例外。
無恤拍了拍兩馬的背,笑道:“這是我從唐國的亡國公子處買的。”
伯魯變色:“莫非是楚國令尹子常扣留唐成侯,想要所求的唐國之寶?”
然:“和隨侯珠齊名的南方瑰寶,雖然生長于江漢宛葉,卻不遜色于北方好馬,我一共弄了四匹來,一匹給了廣德,一匹想留著獻給父親,還剩下兩匹,伯兄,你我各挑一匹罷?”
“這……如此貴重。我……”
趙無恤也不客氣,臉色微微嚴肅:“伯兄,你我之間需要如此客氣?”
伯魯一下便不敢再推辭了,他最后選了那匹額上有白色斑點母馬。裝上了馬鞍和馬鐙——趙無恤單騎走馬的習慣雖還未被多數晉人貴族接受,但在趙鞅的身體力行下,趙氏子弟和家臣卻已經視騎馬為常態了。
之后,車隊才再度起程,向西緩緩行駛。前往溫縣。
這是一條似曾相識的路,數年前趙無恤在羊腸坂的血案后,踏著晚冬的雪,從太行上一步步走下來。
如今,他已經走出了一條康莊大道!
但回程依舊漫長,晉國很大,這片“南陽之地”也很廣闊,且被晉卿們分割得星星點點,一行人在這條路還要走上三天,其中兩天是在范氏的領地上行進……
說來也好笑。在泗上諸侯實現了取消關稅后,魯都曲阜的工商產品瘋狂涌入邾、滕、薛,魯、曹商賈們再也不必被堵在關卡之外,至少在交通方便上,泗上諸國如同一國。
可名義上統一的晉國,內部卻赫然分出了六個貨幣區域,六種大小不一的畝制,各卿族領地間也如同國界般此疆彼界分明,越境的行商和游士將遭到嚴格盤查,簡直是分裂的六國。
不過晉雖六分。就算是最弱小的韓氏,也有九縣之地,能征發“九百乘”的兵力,和三桓時代的魯國相差無幾。
其余五卿。無不是千乘、千五百乘級別的!能征發徒卒三四萬。
強敵在側,所以趙無恤對此小心翼翼,加上趙鞅派來接應的人,親迎隊伍已經接近一師之眾,騎兵強弩在外,被保護在內的車隊也走的十分緊密。隨時預防可能會發起突襲的敵人。而且在路徑上,刻意繞開了懸掛范氏御龍旗的共、凡等邑。
不過,和趙無恤對衛國太子說的一樣,現在的他,遠不是一個趙氏庶子那么簡單,襲擊他,是要上升到襲擊外國領導人的程度的!除非范、中行瘋了,否則絕不愿承擔破壞晉魯聯盟的罪責。
所以一路上無驚無險,但趙無恤也一路心驚。
數年前途經此地,他一心想要南渡大河前往宋國完成使命,故沒有多觀察,可如今他眼界和見識遠超從前,這一路走回來,將范氏的強大盡收眼底。
凡、共、雍三縣的土地極其膏腴,人民眾多,城邑一座連著一座,更別說再往北的朝歌、淇澳,全都是從殷商時代起就開發的熟地!
經過齊奪夷儀,鮮虞反擊,范鞅提前一年身死,以及威信喪失等事件,范、中行已遠不如歷史上那么強大了,但就控制的人口和能征發的徒卒數量,仍然居六卿之首!
若將晉國諸卿綜合實力排個次序的話,依然是中行第一、范氏第二,若加上邯鄲,西趙可以和兩家平分秋色,若無邯鄲,卻只能屈居第三。再次則是知氏,但因為控制著執政之權,占了大義和禮法名分,這一家的實力也不容小覷。魏氏、韓氏作為后起之秀,自然只能墊底。
也難怪歷史上,范、中行在前期能吊打趙氏,順便將知、魏、韓虐回太行以西。直到兩家一時上頭攻擊了新田晉侯,才惹得國人反撲,這才丟掉了優勢。
可如今卻不一樣了,因為趙無恤的“狡兔三窟”之計,趙氏多了一個比本家還強大的分基地……
東趙牢牢把持的魯國,聯合宋、曹,便能壓倒范、中行二卿!
何況趙無恤已經從衛國太子蒯聵獲知了那個隱秘的消息,范、中行與齊、衛的眉來眼去已非一日……
若趙氏操作得當,或可以將范、中行弄成叛臣的機會,若是說動晉侯讓趙魏韓伐之,宋魯擊其外,屆時,形勢將徹底倒向東西二趙!
現在邯鄲氏比歷史上老實多了,這次婚禮邯鄲午也會來參加。而韓氏被牢牢拉在趙氏的陣營里,路過韓氏的州縣時,縣大夫出城數里相迎,把趙無恤當成了自家君子一般。而魏氏的世子魏駒也和趙無恤眉來眼去,過去幾年一直有大宗的食鹽貿易進行,唯獨知氏……
老狐貍知躒,大概是目前最大的變數了。
說到知氏,趙無恤不由想起了歷史上他最大的命中克星。
知瑤……
他已經從伯魯處得知了消息,此子已滅了仇由。隱隱包圍了趙氏晉陽的東側。
從韓虎、趙伯魯的口述中,無恤大致可以勾勒出那個天縱奇才的驕傲青年形象。
沒錯,這位知瑤的確可以稱得上是天才,歷史上完全是吊打趙襄子。讓趙襄子恨得在他死后還將其頭顱制成了酒器泄憤。
如今的趙無恤也不是天才,他前世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
但兩千年的見聞,洞穿歷史軌跡的眼睛,卻讓他有了與這時代天才角逐的實力!
且看,鹿死誰手吧!
不知不覺間。三天轉瞬即逝,溫縣到了。
三月六日這天一大早,季嬴就在城闕上等待。
等待對她來說毫不陌生,早些年,父親就總是讓她等待。
“與你母親一起,等我歸來。”每次父親趙鞅上朝、狩獵或遠赴沙場,總是這么對她說。她也乖乖聽話,耐心地拉著母親的手,站在下宮的城垛上,看著汾水和澮水奔涌流過。
趙鞅言必有信。不過沙場經年累月,他每每不能準時歸來,于是季嬴也和母親在城墻上終日守望,透過雉堞和箭孔向外眺望,直到終于瞥見趙卿駕著駟馬戎車,沿著澮水河岸,快步朝下宮奔來。
“可是等的乏了?”當趙鞅攬著她母親,低頭摸著季嬴頭,看她長了多高時,一定會這么問。
那是她幼年時最快樂的時候了。
可最后一次。季嬴的母親卻沒能等到趙鞅歸來,便撒手而去……
這之后,父親忙于政務,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她等待的對象便漸漸成了趙無恤。她沒了母親,他也一樣,季嬴在不知不覺間,扮演了等待他長大的角色。
長姊的角色,同時也是”母親“的角色。
當他那次病入膏肓時,季嬴哭得快都快一同死去了。
她進不了趙氏祖廟。便只能在疇祠祈求昊天上帝,祈求山川鬼神!
她祈求哪怕將自己的性命收走,也要讓無恤逃過此劫難,讓他活過十六歲、二十歲、五十歲,讓他變得和父親趙鞅一樣高大,讓他有機會把兒子抱在懷中……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她的祈求應驗了。
成年禮那天,和之前似有不同的無恤拍著胸膛,信誓旦旦地對她說:“阿姊,我今日之后,便成年了。”
“無恤在此立誓,必將誓死保護阿姊,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女絕!”
季嬴欣慰地笑了,卻閃過了他的臂膀,踮起腳尖,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耳朵,說再怎么長,你還是我的阿弟。
但很快,他便又離開了。
無恤離開的時候說道:“阿姊,我此行不會太長。“他曾鄭重發誓,“早則數月,遲則半年,等我歸來。”
和父親說過的話一模一樣喲……
然而……
春去秋來,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
他一走就是五載!
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
季嬴曾為《氓》里的那位婦人不值,可現如今,她卻恍然明白了詩中的心境。
果然是女之耽兮,不可脫也……不知道在這里站上幾個月,她會不會像涂山氏一樣化為石人。
不過現在好了,他歷盡千難萬苦,總算是回來了!
風卷著深衣,讓她像一面立在城頭的錦旗,讓趙無恤老遠就能見到。
雖然他已為人父,雖然他此次是帶著新娘和媵歸來完婚,雖然在途徑城下,雙目遠遠對視時,兩人都驚異于對對方的樣貌大變。
昔日在下宮里手牽著手,兩小無猜的少女和少年早已長大。
雖然依舊是紅衣翩翩,但她的眉眼早已長開,豐腴的身體因為相思而消瘦了幾分,卻越發俏麗成熟。
像一朵燦爛的花,變成了熟透的果兒。
喜歡素顏的她細長的眼角化了點淡淡的妝——只為他一人而畫。
而季嬴看著面前這個留了新胡子,騎著一匹肥健駿馬,劍眉飛揚的高大青年,眼中所見卻是那個傻呵呵跟著她滿下宮跑的小阿弟。望著朝思暮想的阿弟愈來愈近,她鼻息竟漸漸沉重了起來,紅酥手扶著墻垣,竟有一躍而下的沖動……
不過終究,她卻只是以長姊的姿態,俯視城下的他,露出了淡淡的一笑。
無恤一直騎在馬上,一直仰著頭,她就是指明他歸途,讓他在這個時代不至于迷路的燈塔。
但……
溫縣正值陽春三月,滿城著春天的景色,為何她卻像宮墻中的綠柳那般遙不可及?
“無恤,回來了?”她問。
“嗯,阿姊,我回來了。”趙無恤答。
聲音一個恬靜,一個鎮定,似乎一切都平平淡淡,似乎他沒有走五年,她也沒有苦等一千多個日夜。
只不過,在下城樓時,她走的太急,不覺屐齒之折……
只不過,入了城門,踏著馬鐙下馬時,他神思不屬,竟然下錯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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