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彎月如鉤,而室內美人如玉。
待哺乳結束,伯羋才紅著臉將褻衣系好,再披上一層薄薄的蟬衣遮住肌膚。
雖然,她料定待一會兒這層紗糊的鎧甲肯定會被大將軍輕輕解開……
趙無恤坐在讓公輸班大材小用發明的搖籃前,輕輕地搖晃,視線溫柔地看著兒子不住吮吸手指,他的一舉一動都能將他逗樂。
若是魯國那些畏趙無恤如虎的人看到這一幕,大概會被趙大將軍人前人后的不同表現驚得目瞪口呆,然后說一句“虎毒不食子”罷。
腿上傳來一陣微沉的壓迫感,伯羋坐了上來,趙無恤一邊盯著兒子,一邊攬著妾室的腰肢,輕聲說道:“這一路奔波,讓汝母子受苦了。”
得了關心,伯羋心里甜甜的,她垂首道:“在宋國時遇上了小兒發熱,多虧夫人親自診治,才轉危為安……只要他無事,妾能陪伴君子歸鄉,不辛苦。”
說起那次兒子發病,伯羋就心有余悸,同時也對既有精良醫術,又有慈悲心腸的樂靈子感激不盡,她絲毫不見怪伯羋作為妾氏居然先生下長子,也似不擔心此子會威脅到她未來子嗣的地位,纖纖素手輕施銀針,便讓兒子轉危為安。
“歸鄉么……”趙無恤呼了一口氣,晉侯午九年的十二月初離開下宮,正月前后渡過凝冰的大河。今已是晉侯午十四年二月底了。在宋魯之間打拼近五載,血染征袍,說實話,除卻想站到天下舞臺中央的野心外,他并不是很懷念晉國。
但卻想遠在晉國的“家人”。
前世的家已記憶模糊,今生趙無恤在魯宋又建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新家,榮華富貴伸手可得,權勢威望無人比肩,但終究還是缺點什么。
缺誰?心里那個空洞里,到底缺了誰?
他那三個便宜兄弟里。也唯有伯魯有幾分淡淡的兄弟情誼,其余二人不值一提。而趙鞅,趙無恤對他態度復雜,雖然他在性格上敬仰趙鞅。可若說父子親情,還是差了幾分。不單因為他的魂與肉不是原配,也因為若不是他這些年的出眾表現,在趙卿眼中大概只是個令人厭惡的庶孽子吧。
唯有姐姐季嬴,才是從始至終待他如初的人。也是趙無恤最牽掛的“家人”。
所以,為何懷中有其他女子時,想到的卻總是那個紅衣翩翩的倩影呢?
趙無恤搖了搖頭,讓自己不要想了。
“我已經回來了……”他在心中暗暗說道。
反正回到溫縣,就肯定能見到姐姐,因為春秋時但凡娶妻,新娘總有一個“婦見舅姑”的程序,既要在男方祖廟拜見新郎的兄弟姐妹。
他記得靈子與季嬴關系不錯,久別重逢的,可不止是自己啊。
趙無恤將懷中的伯羋往腿上又抱了一抱。讓兩人更緊密一些,指著搖籃里的兒子道:“等到了溫地,我少不得要帶你和阿滿拜見我父,你恐怕還不知道,我的長兄伯魯也新得一子,到時候父親會為這兩小兒取一個正式的名……”
春秋禮制,王之妃百二十人:后一人、夫人三人、嬪九人、世婦二十七人、女御八十一人。諸侯有夫人、如夫人、嬪妃若干。
而卿大夫亦有正室夫人,還有媵,有妾若干。
孔姣記得,在驚聞宋卿樂氏登門。請求自己作為樂氏淑女的“媵”,與她一同嫁給趙大將軍時,母親丌官氏的眼淚都出來了。
一方面是為有人上門提親而欣慰,孔姣年僅十七。身段卻已超過八尺,而且還在繼續長,和父親一樣是邑中有名的“長人”,比魯國許多男子都要高。加上父親與主政者不睦,以自我流放的形式毅然去魯,國內想要落井下石的政敵數不勝數。在幕府和孔門出仕弟子們保護下才無人敢來騷擾。這種情形下,想要為她找一戶門當戶對的婆家,的確是有些困難。
但另一方面,母親也擔心自家女兒嫁作他人之媵,以她的性情,會不會受了委屈?
不過這事由不得母親做主,宋國樂氏是父親頗為欣賞的卿族,司城子罕不貪寶玉的故事他曾對兄長說起過,他們與孔氏同為子姓后裔,相互扶助是責任和義務。
所以面對樂氏的殷切請求,還有子貢、子華等眾弟子的撮合,父親自是不好拒絕。他雖已遠行,卻依然是這個家的天,說一不二。
最后,雖對父親的決定頗有怨色,母親卻只能哽咽重復地對孔姣囑咐道:“爾父有訓,爾當敬承。”
“諾,唯恐弗堪,不敢忘命。”孔姣垂首如是說。
她默默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離開了陬邑,跟隨樂氏的使者返回宋國,她們孔氏一族兩百年前倉皇逃離的宋國。
這是與魯國民風氣候相似的一處州國,只是商丘城內戴著陰陽魚掛飾的那些“天道信徒”成了一抹異色。他們三五成群被巫祝聚集在一起,有組織地清掃地面,宣揚天道教化和“宋魯親善”,甚至還有“玄王”復出拯救季世的預言。
傳聞天道教的大巫南子更是號稱“天道玄女”,一場祭祀能引得萬人空巷,是與鬼神比肩的人物,可惜孔姣未能一見。
她被當成樂氏的同宗嗣女,住在樂氏之宮里,由宋國禮官教授她儀禮。不過當聽聞她是孔子之女后,宋人們便贊不絕口,對她將各式禮俗信手拈來的本事也就不感到奇怪了。
女子一生的主題便是等待,年幼時等待父親,稍長后等待情郎,嫁做人婦后等待丈夫,有了子嗣后等待兒女……
就這樣等啊等,孔姣終于到了親迎的吉日,她和先前素未謀面的“姊姊”樂靈子一起,在樂氏宗廟拜見樂氏宗主和她兄長孔鯉——她聽說父親已至宋國,卻停留在孔氏的發源地栗邑,不肯來商丘與趙無恤相見,甚至不惜錯過女兒的出嫁。
對此,孔姣心里還是有一絲怨氣的:既然你把趙大將軍當成道不同不相為謀者,那又為何要將我嫁給他呢?莫非要永遠犟下去,一生一世不再往來不成?
但隨即她又心生警惕。人言女生向外,父親也有自己的處世原則和苦衷,他年近六旬還在諸侯間游走已經很辛苦了,自己可不能再加入埋怨他的行列里。
等到醮戒禮成后。樂靈子頭戴翚鳳冠,身穿翟衣,玉佩叮當作響。孔姣的穿著則樣樣都低上一等,二女一前一后等候新郎親迎。
本來對趙無恤這個人,孔姣心里有幾分好奇。這一年多來。常聽街上的幕府僚吏大肆宣揚趙大將軍如何英明神武,從盜寇和叛賊手中挽救魯國社稷。然而私下里,也不乏有魯國的明眼人稱之為“來自異邦的竊國賊”!
但孔姣此刻卻談不上有甚期待,或許是拘束于商丘的數月光陰,也許是早年來自父親的敦敦教誨,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這些東西已將她心頭那抹少女情懷徹底抹得干干凈凈了。
宋國人千呼萬盼,到了黃昏時分,在兩隊以火炬開道的騎從助威下,他終于來了。駕著迎娶她們的墨車。
那是孔姣從未見過的巨大馬車,有四個輪子,以油亮的橡木和鑲滾金邊的金屬搭建而成,由八匹駿馬共同拖拉。
“這……太過僭越了吧……“孔姣下意識地閃過這么一個念頭,隨即才將目光放到了駕車的翩翩君子身上。
下了車的趙無恤也正走過來,他身形勻稱,容貌端莊,英氣蓬勃,既無輕浮之色也不見暮氣沉沉。
孔姣沒來由地心中騰起一份驚惶恐懼,她不敢與他對視。連忙垂下了頭。
我真的要將終身托付給一個人么?她心里閃過一個疑問。
嫁給這個同時擁有“治國之能臣”和“竊國之奸賊”兩個截然相反名號的虎卿。
但事已至此,再無回轉余地,何況她并不是今夜的主角,只是一個陪嫁的。
只從相貌上看。孔姣的容貌不能算是天姿國色,但絕對是無可指摘,完全符合春秋時人,乃至于后世男人的審美要求,總之就是挺美,挺耐看的。
然而正是這樣標準的容貌。讓她失去了讓趙無恤驚艷的機會,無恤只是掃了她一眼,旋即將所有注意力放到了樂靈子身上,目光里有愛意,有憐惜,有小小的愧意。
以上種種,半點也沒分給孔姣!
禮畢后,趙無恤按照親迎的程序,請新娘和媵先登乘輿。
擦肩而過時,孔姣赫然發現,自己的個頭竟比新郎還稍稍高了半寸,她連忙垂下了頭。
馬車內部和外表一樣寬敞,像一間小屋子。車壁選用靚麗的鵝黃嫩綠,在春風拂面的季節里顯得溫馨而舒適。車廂內的空間有兩排四榻,鋪著柔軟的毛皮墊子,兩面有窗,通氣極佳,還可以掀開帷幕眺望沿途景色。中間擺著一張固定在車廂內的小案,食器、紙書、燈燭、筆墨一應俱全。
在孔姣想來,這一定是細心的豎人布置的,趙大將軍日理萬機,還要時不時領兵作戰,當不會有這閑工夫吧。
然而,樂靈子卻心知肚明,她輕撫那些紙質的手抄醫書,因為種種事情,心里僅剩的一點委屈也煙消云散了。
里面不可謂不寬敞,不可謂不舒服,孔姣彎著腰坐下后,卻覺得坐如針氈,連呼吸也變得不順暢起來。
就在她強作鎮定,一板一眼地按照婦人應有的禮節安坐時,清泠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可是覺得身體不適?”
“不敢……”孔姣連忙對答,她不敢抬眼貿然與對面的樂靈子對視,不敢隨便說話。她之所以尷尬,正是因為要在這密閉的空間里,與未來的正室夫人相處上半月之久啊!
“抬起頭來,看著我。”
這已經是命令了,孔姣身子一顫,她家雖然在魯國民間聲望卓著,父親也嫻熟三代禮儀,但相比于晉國趙氏,司城樂氏這種百年卿族,只能算個不值一提的小門小戶。
而孔姣雖然想努力不墮父親之名,孔門之風,但她惟獨對各種社交場合,經驗實在是缺乏得很。
看著對面樂氏淑女雍容華度的坐姿,還有那雙鑲著玉和珍珠的鞋履,她有些心慌。
聽說這些貴族門第里,規矩多如牛毛,正室夫人不會想在車上就樹立自己的權威吧。
馬車緩緩開動,駕車的是新郎趙無恤,孔姣咬了咬牙,決定即便受到刁難也認了。
誰讓她是人家的媵呢?
“唯……”
她一抬頭,看到的卻是一雙清揚婉兮的明眸,以及略微嬰兒肥的臉上帶笑的小酒窩。
“姣,我日后就這么稱呼你罷,你可知道,作為一個媵,意味著什么?”
孔姣雖然被母親,被樂氏的傅姆們交待過許多許多,但十七歲的少女這時候哪還想得起來那么多,竟張口無言。
樂靈子淡淡地說道:“媵的地位要比妾高很多,有正式的身份,可以出席正式的宴會,因為與正室我同姓宗親,所以要相互扶持才行。假如有一天,作為正妻的我不幸死去,那么你將取代我的位置,保證樂氏、孔氏,保證宋國,保證子姓宗族的利益。”
孔姣聽得心驚,面前的女子說起死亡,竟似習以為常般輕描淡寫,她不過比自己大上一兩歲,究竟經歷過什么?
靈子側臉看著窗外,繼續說道:“所以啊,你我日后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血親姐妹般,要好好相處才是。抬起頭,挺起胸,直起腰,不要妄自菲薄,你我的容貌縱然不及古之妲己、毛薔,也不如今之南子、季嬴,卻可以勝在內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