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益畢竟年輕,被子貢一嚇,頓時失了分寸。
子貢一笑:“很簡單,我替邾子考慮,不如歸順魯國,歸順了魯國,那宋國和滕薛小邾縱然覬覦貴國的城邑,也必不敢輕舉妄動。沒了彼輩的侵擾,邾子就可以高枕而臥,國必無憂矣!”
曹益前倨后恭,在君榻上哈著腰說道:“尊使所言甚是,但我聽聞趙大將軍的要求甚多,讓邾國禁止齊刀幣,改用孔方錢,貨殖關市幾而不征,這個可以答應。但還要邾國每年向魯輸送糧食十五萬石,銅錫千斤,布千匹;向宋輸送糧食十萬石,布五百匹,而且還要出勞役三千人供魯國差遣……這,這實在是有些超出邾國的負擔啊!”
子貢不為所動,說道:“不過是邾稅賦的三分之一而已,只要如數交割,大將軍保證絕不會侵犯邾國,邾國的兵卒可以解甲歸田,努力耕織,所獲絕對要超出所失……”
“這……這……”曹益意難決也。
子貢隨即又板起了臉道:“邾子若不聽外臣之言,則魯甲出而南向,屆時雖欲事魯而不可得也。魯雖非大國,卻也有兵卒四萬,車騎千駟,更別說合曹宋滕薛小邾之力,大將軍一怒,則十萬之師舉焉!若再加上晉國趙氏,則有兵十五萬,邾國能抵擋否?”
十五萬之眾……曹益的口唇開始戰栗起來,這已經跟邾國人口相差無幾了,萬萬抵擋不住啊!
他連忙說:“寡人蠢愚,不知上國之威。邾國愿意為魯之友邦,朝聘有時,孤還愿為大將軍獻湯沐邑……至于大將軍要求的條件,孤這就召喚公族和群僚來商議,還望尊使回館舍暫歇,靜待消息……”
子貢一拱手走了,等他的身影剛從大殿消失,邾子曹益就從君榻上跳將起來。將案幾上的奏疏等物一把扒到地上,氣急敗壞地咒罵開了。
“趙無恤忘了自己是誰,趙氏一千年前也是東夷之裔!反倒是我曹姓一族,乃是正宗的夏裔。祝融之后也!如今卻他自稱征夷大將軍,搞什么尊王攘夷,欺壓吾等,連派來的小小行人也如此囂張跋扈!”
子貢說的雖有夸張,但太像是真的了。叫曹益不敢不信,他只是舍不得那些趙無恤要求的糧食和金錫布匹,拉不下稱藩朝拜的臉面。
大殿內的邾國群臣面面相覷,國君做太子時還算低調,當上國君后卻一天天暴虐起來,動輒殺人,所以他們沒人敢說話。
卻見年輕俊朗,穿著一身玄端冕服的邾國庶公子曹匹站出來奏道:“君上,這魯使名為端木賜,乃孔子之徒。弟久聞他能言善辯,曾做過商賈,所以擅長夸大其詞和討價還價。與其和他談,不如直接與趙卿碰面。”
邾子曹益平靜下來了,問道:“吾弟想要怎么做?”
“君上不如暫且安撫住他,讓弟先去郎囿見見趙將軍,我有一計,或能讓邾國免除這些貢賦,又能得到他的歡心!”
邾國公子曹匹帶著數輛車乘,百余隨從。離開國都繹后攜禮物一路西去。在進入魯國境內后,不時邂逅成隊的騎兵,遠遠監視著他們,向后方通報消息。但無人前來騷擾。
當車馬行進到一塊被推倒的界石處時,隨行的邾國行人嘆息道:“原本直到此處,依然是邾國的國土……”
曹匹頓時默然。
邾國的先祖是祝融八族中的曹氏,殷商時從中原不遠千里遷徙到了東方,建立起一個疆域廣闊的方國,習俗漸漸夷化。到了第五代君主曹俠時。周人滅商,邾國不幸卷入武庚之亂,又不幸被周公打敗,于是便失去了獨立地位,成了魯的附庸,國君沒有爵位,只能自稱邾君。
直到第十二世國君曹克時,因為幫助齊桓公推行霸業,在各國積極奔走聯絡,這才因功得到了子爵之位,邾國始得位列諸侯,擺脫了魯國附庸的地位。那時候的邾國疆域廣闊,一度中興,甚至擴張到了西魯的須句一帶。
然而好景不長,邾國總體力量遠比魯弱小,常受魯國侵掠,隨時都有亡國的危險,遂有“三遷”之舉。先把都城從訾婁遷到了邾瑕,但那里地勢低洼,常年遭受水災的侵害,為避下就高,又遷于嶧山之陽的繹城,盡量遠離魯國兵鋒。
到了他們這一代,邾國土地日益狹小,只能不斷向魯進貢,直到近年來魯國連續內亂,邾子曹益才有了投靠齊吳,再度中興的念頭。
可惜只是一場夢幻泡影,在子貢的威脅下,他們還是得屈服。
但趙無恤的要求太過苛刻,邾國難以接受。所以他此行責任重大,面對魯宋的異動,國內大夫們開始焦躁不寧,兄長無人可派只能由他這個公子頂上,曹匹要盡力避免邾國付出太多。
“預計今天就能抵達泗水北岸的郎囿了。“走到第三天清晨時,向導如此宣布。“若道上那些趙氏斥候告知的消息屬實,趙大將軍就在此處。”
到了中午時分,他們果然抵達了目的地,他們被趙無恤派來的馬隊團團圍住,一位身材瘦高的騎吏領著二十個全副武裝的騎兵,騎吏胸膛掛著銀質的玄鳥徽記,這是大功之臣的標志。
“大將軍與諸侯卿士在郎囿駐扎,整日操練兵甲,列陣以待,總算是把邾國的使者等來了。”
那騎吏將曹匹一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后停留在他鑲嵌珍珠的冠冕上,便吹了一聲口哨,回頭對眾騎從笑道:“居然還是位公子公卿,吾等能護送在側,真是與有榮焉。”
曹匹強忍著憤怒,道明自己的來意,騎吏虞喜舉起手掌,手下的騎兵便閃向兩邊,站在曹匹等人側旁。這是護送還是捉拿?曹匹心想,卻無計可施,如今也只好相信趙無恤的氣度了。
離郎囿獵苑越來越近,他們看見營火的煙柱沖天而起,讓五月的夏日顯得越發酷熱。隔著數百步,曹匹認出了薛國正卿和滕國公子的旗號。以及司城樂氏的旗幟。也有幾面旗異常陌生,應該是新分封到魯國東地的大夫。
看來,宋滕薛,甚至還有一些曹國人。幾乎所有與魯結盟的泗上諸侯都響應了趙無恤的號召。這些人麇集到趙無恤周圍,表明自己在這場魯國制霸泗上的爭奪中降服,或是希望分享利益。
等到了跟前時,曹匹便只能沉默地看著眼前的大軍:有軍容整齊的趙氏武卒,有宋滕薛那略顯雜亂的軍隊。以及招搖過市的女閭。此外還有驅趕輜車的雜役,傳送信息的聽差,呵斥劣駒的馬夫。
光是在此集結的,絕對不少于一萬人。
趙無恤自己的旗幟高高飄揚于眾旗之上,在他最高大的營壘上,白色面底,繡著趙氏家族黑紅色的炎日玄鳥,展翅高飛,神秘自由而驕傲。
“公子,您聽見那邊的喧嘩了嗎?”那個名為虞喜的騎吏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騎行過來說道。
曹匹側耳仔細分辨,他能聽出有吼聲,馬兒的尖叫,兵器鏗鏘,還有……喝彩聲?
他面色一滯,莫非趙無恤是在整治兵卒,準備開拔?
他們經過一片麻布蘑菇般的營帳,人愈來愈多,聲音也愈加鼎沸。然后,他找到了答案。
下面。在一片開闊的草地上,一場蹴鞠比賽正在進行。
人們清出場地,立好柵欄,平整草地。劃定界限球門,搭起看臺。數百人前來觀看,也許成千,觀看場內二十余人的拼搶。從場地的情況看來,他們至少踢了一整天。而今,比賽到了最后關頭。在觀眾的喝彩聲中,球員們相互追逐,爭奪那枚豬尿泡蒙皮制作的鞠。
“這是蹴鞠。”那騎吏在說廢話,現如今天下人誰不知道這是蹴鞠?每年在曹國陶丘,動輒千金的賭注都壓在這種從趙氏內部流傳開來的運動里。
近些年來,晉國趙氏以能征善戰而聞名,老趙卿擊敗了齊人,小趙卿降服了盜跖,取得了宋亂勝利,還逼得三桓俯首,泗上稱藩。據說他們能百戰百勝,就是因為兵卒常常舉行蹴鞠運動的緣故。
這種傳聞越傳越廣,一時間,蹴鞠便在晉齊,甚至是鄭衛的軍隊里流行開了,邾國也有幾個從陶丘回來的卿大夫之子在組織人踢……
“公子。”虞喜說道,“將禮物和屬下留在這里,我這就帶你覲見大將軍。”
“是相會,不是覲見!”曹匹終于忍不下去了,他不卑不亢地答道:“邾雖小國,但我身為公子,與趙大將軍同為卿。”
虞喜撇了撇嘴,也不說話,帶著曹匹繞過蹴鞠場朝簡單搭建好的看臺走去,快到時,他才偏過頭來笑道:“公子可知,這蹴鞠場里踢球的是兩個師的軍吏,這場蹴鞠的勝負將決定究竟哪一師能成為攻打邾國的前鋒。”
曹匹小腿一抽,差點在虞喜身后跪倒……
“精彩,賽后要多賞他一壺酒,亦或是幾只肘子!”眼見身披黑衣的田賁勇猛不減當年,晃過幾人后一球入門,趙無恤不由起身為他叫好。
“主君!”虞喜走上前來,單腿跪地道。“邾國的使者到了。”
“邾國公子曹匹,見過趙大將軍!”曹匹掩飾了方才的驚駭,緩緩走上前來,行禮后抬眼打量趙無恤。
卻見這位虎踞泗上的大將軍二十歲上下,四肢修長,肩膀寬闊,柔順平直的炭黑頭發在頂上扎成髻,冠鹖冠,嘴角露出自信淺笑,一對炯炯有神的虎目仿佛將曹匹的來意看得通透。
他一揚眉,說道:“歡迎之至,不過公子,我的行人端木賜何在?沒隨你一起回來?”
他也不等曹匹回答,便冷冷地說道:“忘了提醒下貴國,我一向最忍不了麾下僚吏被害,若是子貢被囚于牢獄,那公子恐怕也免不了要受囹圄之災,若是子貢已經被害……嘿。”
一句淡淡的威脅,一聲嘿然冷笑,竟讓一路上一直在編排臺詞的曹匹一時間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看臺上全是來自魯宋薛滕曹的貴族們,曹匹常和滕薛國君,乃至于魯國東地大夫打交道,很多人都曾去他家做過客。所以其中有幾個熟悉的面孔,他們現在不看蹴鞠了,轉而將玩味的目光投向曹匹,有的人滿是同情,有的人則很樂意看他出丑。
“這位邾國公子想必是第一次見識虎威,大將軍還是不要嚇唬他了。”
一個清泠的女聲解救了尷尬的曹匹,她的位次很高,就在趙無恤的下首,她穿著一身黑白相間的巫袍,長長的黑發慵懶地披散在肩膀,雖然面紗遮住了容貌,那雙漂亮如狐的眼睛卻掩不住。
而那白皙的脖頸上,則掛著一枚黑白兩種玉石鑲嵌而成的雙魚相交掛墜……
曹匹猜測這是宋國的大巫南子,神性與嫵媚糅合一身,近來名聲漸漸傳遍泗上的一位奇女子。
他清醒過來,連忙垂首不敢再看,搖咬了咬舌頭說明來意。
“邾國愿意向魯國稱藩,但子貢還在邾國與寡君商議具體條款,寡君讓我先行一步,來向大將軍獻上禮物。”
趙無恤和南子默契地對視一眼,他曉有興致地將身子往前傾了傾。
“噢,是什么禮物?”
曹匹深吸一口氣,暗想這趙無恤如此作態,應當是個好大喜功之人罷,自己的計策應該能成。
他恭敬地說道:“邾國愿徵百牢,還望大將軍能免除鄙邑的貢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