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靈姑旗的出現,齊侯和高張的遮羞布被一把扯下,齊國今天擺出的架勢仿佛成了笑柄:你說你一個戰敗者,在這擺花花架子,囂張如此有何用處?
雪原之戰的狼狽潰逃,凍徹骨髓的恐懼,還有那聲差點把他魂兒驚飛的怒吼,一一浮現眼前。
“趙氏孺子欺我太甚!”
果不其然,齊侯杵臼當場發飆,他將手里迎客用的玉圭狠狠砸在車輿的銅構件上,頓時摔得四分五裂,仿佛齊魯之間脆弱的和平蕩然無存。
他勃然大怒之下,忘了長遠的考慮,忘了這些和談里隱含的陰謀,不顧諸位大夫勸解,竟然直接下令攻之。
“汝等休要攔我,寡人事先便想好了,順則請平,逆則劫盟,楚成王劫持宋襄公之事,孤亦可為之!趙氏子以為,寡人今日只帶了這區區一師的人來!?”
君侯之怒,伏尸百萬,流血漂櫓,今日是也!
“唯唯!”
隨著齊侯震怒,卿大夫們只能苦著臉執行命令,寶貴的和平就這樣從手邊滑落,像是他們懷里抱著作為迎客禮物的羔、鵝、雉失去了用處,四處亂跑。
齊侯大旗招展,會盟地點周圍的小山谷和丘陵間忽然涌出了更多齊人兵卒,個個手持利刃,夾谷頓時喧囂一片。
而統帥他們的,正是陳氏的世子陳恒!
齊國這邊并不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和平,加上陳氏父子的慫恿,怎么可能沒有后手準備?
陳恒渾身甲胄,手持斧鉞,站在車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得到齊侯的信號后,他的戰車便從泰山巖巖的陰影里緩緩開出。他心里只想開懷大笑,齊國和魯國的和談若是告吹,那齊國便依然會兩面對敵。對陳氏只有好處而無壞處。
他由衷地感謝趙無恤的所作所為,并且不介意今天以眾凌寡,將趙無恤殺死在混戰之中,為此。他可沒少帶善射者……
人的性命是如此脆弱,只需要在亂軍里輕輕一拉弓弦,伴隨著一朵血花濺起,一個心腹大患就能永遠閉上眼了!
靈姑旗出現的瞬間,孔子便后悔了。
禮之用。和為貴,齊人想要借勢壓制魯國不假,但趙無恤的針鋒相對卻實在是有些過火。
龍九旗、靈姑旗,連帶上被俘的齊國公子陽生,這是齊人去年戰敗的三大標志,今天的和談本來是為了擯棄前嫌,恢復齊魯和平,但趙無恤卻公然亮出舊物。這是在公開打齊國人的臉,揭齊人戰敗的短了,他之所以來夾谷。恐怕不是為了和談,而是為了讓和談中道而阻的!
難怪當初派顏回去邀請時,趙小司寇會答應的那么爽快。
但孔子卻又無法責難一臉無辜的趙無恤,因為正是魯國本身的疲弱,才不得不仰仗于他,方才也是自己應允,他才得以派出所謂的”儀仗隊“的。
誰想這里面暗藏殺機。
也怪自己,一時間竟沒有認出那面屬于高氏的旗幟,虧自己還在高氏做過幾年家宰……
孔子知道高張此人雖然才干不多,但貴在老成謀國。為人穩重,想必現在臉色雖不好看,但也會忍住沖動,以大局為重。
但齊侯……孔子看不透齊侯。他有時表現得很能隱忍,有時卻又會暴跳如雷,明君的才能和昏君的潛質同時存在,所以執政才會忽明忽暗,朝堂里奸佞與賢能并存……
結果,齊侯果然受不住激。侯旗一揮,大批齊人伏兵從山谷中沖出,惡狠狠地朝魯國的車隊逼近,魯人這邊頓時一片嘩然。
“齊人果然有伏兵!”
“這該如何是好!”
后方的魯侯慌了神,季孫斯則在車上急的直跺腳,飛快地派人過去齊人解釋……
但沒用的,如今齊魯雙方就像是一團被火點燃的絮,輕易無法吹滅了。
孔子的手緊緊扣在車輿的欄桿上,腦中飛快思索,但現在該如何應對,如何挽回今日之局?
先退出山谷?再派人解釋商議?等到齊侯氣消了,或許還能有轉機。
但偏偏有人想要火上澆油。
趙無恤的話在一旁響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然今日齊國毫無誠意,那兵戎相見便是了!”
他早已披掛好了甲胄,此刻對著孔子抱歉一笑后,便下車上馬,縱馬向前。
趙氏的軍樂驟然一變,從穩重威儀,變為急促的鼓點和傳喚的號角聲,騎兵儀仗隊們陸續撤了回來,撤入整列迎戰的近千趙氏武卒中。
孔子寄予厚望的弟子冉求也身在其中,這位左司馬同樣抱歉地看了孔子一眼,便忙著調遣手下去了。
一場大戰眼看已經在所難免了。
“大宗伯,速速讓趙小司寇將兵卒撤回來!”這是有名無權的大司馬叔孫州仇帶著些許哭腔在一旁嘶吼。
“夫子,由請為趙氏卒右翼,何如?”
這是不嫌事大的子路在請命,他在陽關為司馬,平日沒少和齊人沖突,一直對錯過了雪原大戰耿耿于懷。今日趙無恤的強硬態度,反倒讓輕俠氣質未消的子路大為興奮,夾谷除了一千趙兵外,還有魯侯和三桓護衛一千,加上他的五百陽關虎賁,區區數千齊人何懼之有!
幾乎所有人都圍過來詢問,他們將孔子當成了主心骨,但孔子現在已經有些混亂了,是戰,是和?孰利,孰弊?
百念交集,在他心中爭斗不已。
最后,卻是在成周問對時,老子的一句話浮現在心頭。
“仲尼,你我之道雖不同,但有一樣需牢牢記住,兵者非君子之器也,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
無論如何,交兵總是最下乘的手段,周公威服天下,但長治久安,依然是靠著制定周禮!
若是和談破裂。那魯國又會卷入戰爭的深淵。
若是夾谷成為戰場,泰山一帶剛剛從陽虎苛政下解脫的民眾又將面對更可怕的惡虎:兵災!
無助的民眾,齊魯兩國哀鴻遍野的場景,他可不想看到。想要復興周禮,必須先消弭兵災才行。
是的,事情不該是這樣的!
孔丘將身邊的御者一把推開,粗壯有力的雙手拿過控制駟馬的八轡。
“回,由。隨我往兩軍之中走一趟,可乎?”
從方才的異變起,顏回一直靜靜地呆在孔子身邊,此時聞言,立刻毫不猶豫地登車,手持孔子的旌節。
子路原本一心請戰,乍聽此言微微一愣。
但他卻沒有問原因,沒有問為什么,而是大笑著應諾,隨后持大盾。扶長劍站到了車右的位置上。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
就沖夫子這句話,別說是兩軍之間,哪怕是刀山火海,天涯海角,他也會緊隨夫子之后。
駿馬嘶鳴,車輪滾動,師徒三人在眾人愕然的目光中,朝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兩軍陣間沖了過去……
齊人的前鋒是千余萊夷人。他們打著旌旗,揮舞羽毛、彩繒,手持矛戟劍盾,擊鼓呼叫而到來。緊跟其后的是一排排齊人弓手。夷者,善射之人也,齊地有許多射箭的好手,在鄉射禮中被選拔入軍中為士,手持反曲復合弓,隨著準備拋射出殺人的利箭。
至于魯國人這邊。趙氏武卒是主力,一根根兩丈長矛豎起,矛尖閃著讓人膽怯的寒光,青銅刺猬頂在前方,逼得齊人不敢靠近。重甲的武卒重合站立,補上了方陣的任何縫隙,劍盾敲擊出讓人心跳加速的節奏。
而手持弩機的臂張士已經瞄準了那些手舞足蹈的萊人裸露的皮膚,自信每一發都能收割走一個鮮活生命。
“贏了!”騎行在馬上,趙無恤望著對面氣勢洶洶的齊人露出了微笑。
非勝于戰,而是勝于謀。
雙方和談尚未開始,先來了一場儀仗大比拼,結果不言而喻,是齊國人輸了……然后輸家齊侯惱羞成怒,索性將以備不測的伏兵統統拉出,似乎是想和趙無恤來場火并。
想來也對,若是能將他在上干脆地消滅,又何苦玩什么謀略和計策呢?
“杵臼啊杵臼,司馬穰苴白白服侍了你那么多年,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的道理,看來你不懂……”
春秋之世,兵戎相見只是最后不得已而為之的法子,若是能從伐謀伐交上達到自己的目的,會減少許多損失。
齊國最初的打算是伐交,通過與魯國和解,讓三桓將矛頭指向趙無恤,孤立他,扼殺他……
但自大的齊侯在執行這一計策的過程中,不知是不是被奸臣慫恿,反倒忘了初衷,沒有將身段稍微放低,而是打算壓服魯人。要是放在齊桓公時,這么做無可厚非,可現如今,你齊國可是上一次戰爭的落敗者啊!姿態這么高,讓魯國人會怎么想?
于是趙無恤和張孟談的對策是伐謀,一個激將,便讓齊人原形畢露。
刀兵一起,和談便成了泡影。
至于他自己的安危,趙無恤并不擔心,一是他相信武卒的戰力能讓自己全身而退。二是因為這里是夾谷,只要往后稍微一退就能退入二人當關,十人莫開的泰山地域,齊人還能采取最下乘攻城不成?
攻城之法,為不得已。將不勝其忿而蟻附之,殺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
他倒是希望齊人在夾谷這么玩,那非但國內怨聲載道,西魯也能安生到秋收了。
現在劍拔弩張,只需要任意一邊射出第一箭,就能將和平的畫皮徹底撕破。
然而就在趙無恤準備抬手,讓人發矢時,突然間!一輛戎車卻轟隆隆地從魯人車隊里駛出,徑自繞進了雙方對峙的那百步夾隙中。
素衣青年靜靜地立在車左,手持牦牛尾編織成的三重旌節,正是顏回。
鹖冠結纓的濃須大漢挺胸腆肚,手扶長劍,爽朗的笑聲震得眾人耳廓嗡嗡作響,正是子路。
至于操縱著八轡的老者,他須發黑中夾雜著灰白,駕車的姿勢如同撫摸琴弦般優雅,在滿是碎石和溝壑的夾谷中奔馳,卻如履平地。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孔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
這便是以御車之術而自許的魯國大宗伯孔丘了……
隨著孔子駕車駛入,一觸即發的雙方都同時一愣。
齊侯和趙無恤心里也咯噔一下:“他怎么會在此!”
卻見孔子在兩軍中間停下了車,舉袂顧左右,大聲說道:“吾兩君為好會,為何還要出動甲兵?請兩國有司讓兵卒退下,恢復和談!”
齊侯認識孔子,兩人還差點成了君臣,但孔子不為晏嬰所喜,所以也沒重用,但往日對此人也是有所關注的,眼看他一步步成了魯國宗伯,興魯侯之權,齊侯也曾后悔沒有留下此人。
此時孔子亂入戰場,竟讓齊侯猛地清醒了過來。
“有的勝利靠長劍與斧鉞贏取,有的勝利則要靠筆削和帛書……”
今日如若開戰,豈不是那自己布下的連環計策一開始就失敗了么?以齊國現在的狀態,可沒法在秋收前發動戰爭……
但今日齊國的顏面已經丟得夠多了,齊侯心里也憋了一口悶氣,貴為君侯怎能向一個弱冠卿子低頭,他非得讓趙無恤先停手,才肯撤兵。
眼見齊人沒有異動,孔子松了口氣,又扭頭朝這邊大聲呼吁:“齊侯尊于小司寇,國君尊于上大夫,位次低者請先罷兵!”
他這是在逼著趙無恤先退步了……
指揮兵卒的虞喜、穆夏和冉求有些茫然,回頭不住地朝趙無恤看,想知道他的下一步命令。
趙無恤心里一聲哀嘆,隨即無名火起。
“真是可恨啊……”
他佩服孔丘膽量之余,心里第一次對此人產生了如此念頭,孔子不惜入險地,也想阻止交戰,這是今天最大的意外。
穿越者的傲然,讓趙無恤一直將自己看做歷史前進的推動者,這不是自傲,這是事實,也是他苦苦追尋的命運。
而孔子今日的所作所為,在趙無恤看來……就是在阻止自己前進!
就像路上絆腳石么?
不,不是。
卷須飄飄的孔夫子舉袂作鞠,態度認真誠懇,在無恤眼中,越看越像一只抬著雙臂想阻攔車輿前進的螳螂,可敬卻又可悲。
趙無恤手臂沉重,卻遲遲無法落下,電光火石間,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若是弩矢齊發,將齊魯的和談,連同孔子師徒三人一起葬送在此,那歷史會發生怎樣的變動?”
不是有句話叫“圣人不死,大盜不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