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豫,從離開陶丘的那一刻起,曹伯陽就在猶豫。
時人有言,春獵為搜,夏獵為苗,秋獵為狝,冬獵為狩。大意為:春天是禽獸繁殖的季節,要對野獸的數量進行搜索和統計;夏天可有計劃地獵取未懷胎的禽獸;秋季是農作物成熟、獲取的季節,要獵殺踐踏莊稼的禽獸;冬天萬物即將休眠,可進行圍獵。
往年這個時候,曹伯陽本該在曹國濟水和濮水之間的苑囿圍獵才對,駕車縱馬馳騁在原野上,將手里的箭矢射向一頭又一頭驚慌失措的野獸。他能辨認出獵物的腳跡,明白野熊和麋鹿的棲息之地,這是曹伯最為擅長的事。
也許是人生而有才干,對于處理國政,調整對外的戰和關系,則是他不擅長的,需要倚重于人的。除了下意識地將祭祀和軍權牢牢抓在手里,其余都交給卿大夫們去主持,他只關心每年歲末時國庫能順利進賬即可。
去年和今年,因為侈靡之所的開啟,以及陶丘變成了瓷器、紙張的交易中心,所以市稅一直見漲。曹國府庫漸漸充實,除了狩獵次數增加,器具更新外,連武備也可以重新裝備一番,這叫曹伯在喜不勝收的同時,也生出了些別樣的心思來。
某天深夜,他趴在皮制的地圖上研究要去何處游獵時,卻恍然發覺,星羅棋布的中原諸侯里,曹國顯得好小。
東西不過百里,南北不過兩百里的小邦,人口不足二十萬,舉國的農人、商賈、工匠都征召入伍后,只有不滿一軍的萬人之兵……
“比起齊、晉、楚,乃至于宋、衛、魯,曹國太小,只能和邾、莒之流比肩。”曹伯嘆了口氣,說出了這個人盡皆知的事實。同時也滋生了別樣的。
這個過程無法一一說清,也許和后世的漢武帝劉徹在上林苑打了幾年獵后,竟生出了一雪國恥,與匈奴作戰的愿望有些相似。
殺戮會將內心的野望勾引出來。更何況還有北方趙無恤不斷開拓領地的ci激,作戰不就是和打獵差不多的事情么?何況輕騎士這個兵種,曹國也有!
雖然只是用來獵獸,而非獵國。
但曹伯這時候還有自知之明,他也就想想。在地圖上開開疆域過把癮而已。
恰在此時,儼然已經成為曹伯最重要賓客的衛賈端木賜前來進言,再度激發了他的心思。
子貢巧舌如簧,描述起事情來繪聲繪色:“歷山有深林,山上甚至有些白色的麋鹿奔馳其間,便是君上最希望獵到的那種白鹿。雷澤亦有不少獵場,甚至還有關于雷神的傳說,據說其龍首人頰,鼓其腹則雷……”
光是一個新的獵場,曹伯自然是不會讓邦國冒險。祖宗保住這片領地可不容易,可晉國趙卿和趙無恤允諾的好處可不止這些。
他聲稱只要曹伯愿意借出洮邑給趙無恤父子會師,并率軍北上幫忙壯一壯氣勢,那么趙無恤新近從衛國奪取的笙竇邑,這座百年前屬于曹國的領邑也可以歸還回來。連帶歷山、雷澤以南的土地,共計萬余人口,算是給他的謝禮。
曹伯聽得怦然心動,反正衛國因為要和宋國聯姻的緣故,和曹國的關系并不好。在子貢的慫恿下,他不等去南方巡視的大司城回來。就直接拍板,讓一師之眾留守,其余在陶丘和附近征召的五千余人浩浩蕩蕩出發了,號稱一萬。民眾和商賈們甚至不知道這是要去參戰。還以為又是一場狩獵。
可才離開陶丘,被冬日的冷風迎面一吹,曹伯陽就后悔了。
這可不比一切都在計劃中的狩獵,此次齊人的勢頭可不小,據說已經攻陷了夷儀邑。而衛國雖然小,軍力卻也是曹國的兩倍。只靠曹軍和晉國趙卿,加上趙無恤能與之對抗么?說不定到時候,自己反倒變成被別人瞄中的獵物。
可曹伯作為一個好面子之人,既然興師動眾地出來了,也不想就灰溜溜的滾回去。總之得硬著頭皮去洮邑看看情況才行,屆時反正還在曹國自己的地盤上,找借口拒絕也沒什么問題。
離洮邑的趙兵大營尚有半日之遙,曹伯這五六千人就被發現了,曹軍吏的斥候飛馳回報遠方的山丘上有人監視,但等曹伯讓人去山丘上搜尋時,騎從已然離去。
“是趙氏輕騎,大概再過一會,那邊便會有人前來迎接。”
子貢這半月來南北奔波,為趙無恤采購各種軍用物資,還作為曹伯和趙氏的傳信使者。為防曹伯路上反悔,無恤讓他一路定要陪同左右,巧舌誘惑下好歹讓曹伯抵達洮邑。
果然,他們繼續前進,在離趙營還有十里的地方遇到了趙鞅父子的車馬隊。
那位英姿颯爽,著武賁服,戴玄端冠站于華麗戎車上的中年卿士應該就是趙鞅。趙無恤則扈從在側,一身黑色皮甲,下身穿绔,雙腿緊緊夾著馬腹,他雙手離開韁繩馬轡朝曹伯見禮,隨后又跟著趙鞅下車馬行外臣拜見外國國君之禮,讓人送上羊羔作為禮物。
“居然是晉國中軍將和魯小司寇前來迎接!”
曹伯連忙還禮,并且受寵若驚。
晉國是霸主之國,其卿士幾乎可以與中等國家的卿抗禮,何況自己一個區區五百乘小國?以往曹國的國君出席盟會,包括曹伯陽曾以太子身份參與的皋鼬之盟,都是被晉卿們呼來喝去的存在,哪有像今日晉國二號人物趙鞅親迎的待遇。
而前往洮邑外趙營的路上,趙鞅不時外露的風度,更是讓曹伯心馳神往,暗想自己雖為國君,也不如趙卿有威儀。
離趙兵駐扎在濮水北岸營地尚有一刻騎程,他們便看見營火的煙柱。接著,各種聲音飄過農場、田地和原野洶涌而來,朦朦朧朧,有如遠海的呼喚,漸行漸近,濤聲便愈加強烈,他分辨出人語。金鐵交擊和馬嘶。
待一切顯露在眼前后,對曹伯而言,盡管有先前的煙柱和聲響預作提醒,仍舊不由自主地為眼前的大軍張口結舌。
一萬兩千余人。曹伯舉國之力,也召集不了這么多兵卒啊。難怪洮邑大夫在得知此地成為大軍的會合地后叫苦不堪,光這幾天里人吃馬嚼,就足夠把洮邑吃窮了,所幸子貢此次重返陶丘。還花大價錢購買并押送了數百輛輜車糧秣前來。
成千的營火使空中彌漫著蒼白的薄霧,趙兵車騎較多,所以排列整齊的馬匹和戰車綿延半里。為制造承載旌旗的長桿,一整座臨河的樹林砍伐而光。午后的艷陽下,無數的矛尖閃著暗金色的光,近千座的營帳好似從地底鉆出的皮質蘑菇,遍布四野。
無恤自然知道曹伯帶來的人哪有近萬,至多五六千,而且裝備也算不上精銳,他卻仍然夸張地說道:“曹伯到此后。吾等合軍一處,便能超過兩萬五千,兩軍之眾,千乘之卒!以此眾戰,誰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城濮之戰的晉軍也不過如此。”
曹伯受此言氣勢感染,不由心馳神往,但隨即又冷靜了下來。在叢林中打獵有時會碰到類似的情況,獵物的蹤跡十分明顯。順著腳印過去或許有巨大的收獲,但也可能被猛虎撲食于林中。
不要獵取你箭無法射穿其皮革的野獸,從第一次射獵開始,曹伯便被伯父和父親教導這個道理。
對齊國這種厚皮力大的巨象。能遠離最好遠離,不要輕易去招惹,他那顆獵人思維的腦袋開始尋找借口。
于是曹伯陽尋了個話語的縫隙,有些結巴地說道:“奈何齊人挾持大勝之威南下,我聽聞衛軍也渡過了大河,正返回濮南。倒不是寡人害怕,只是齊衛合軍,人數恐怕是我數倍!”
趙鞅和趙無恤沉默了下來,他們對視一眼,暗道曹伯果然起了猶豫之心。
于是無恤笑了:“曹君初至,恐怕還不知道最新的消息,此事另有玄機,不如入賬內或者進洮邑里密談……”
不等無恤說完,趙鞅卻改變了主意,他突然打斷了兒子的話:“且慢!”
無恤詫異地轉頭,卻見趙鞅的呼吸在冬天的冷氣里蒸騰:“營地里閑雜人等太多,只怕隔墻有耳。況且吾等說好是來冬狩的,不獵幾只獵物怎行,不如你我與曹伯出去走走,順便體驗一下曹地風光。”
父子倆人默契不錯,無恤得了暗示后心中了然,他頷首同意,又轉頭咨詢曹伯意見。
曹伯陽愣了一下,這才瞧見趙鞅方才介紹過的郵無正和鄭龍率領十數護衛跟在身后,一副繼續出行的架勢。他騎虎難下,既然趙卿邀請,怎么也得給面子,看來除了帶著親信硬著頭皮再度登上戎車外,別無他法了。
趙鞅單騎的本領不錯,他騎著他那匹黑色戰馬一路狂奔,曹伯也只好駕車跟上。
“這是要去往何處?”
他邊駕邊問左側騎行的趙無恤了一句,但朔風吹散了他的話音,無恤似乎沒有聽見。之后曹伯不再發話,只靜靜地駕車,兩騎一車仿佛是在賽跑一般,離開大道,奔進黑霧濃郁的遼闊平原。
直到他們登上一道低緩山脊,趙鞅和趙無恤方才慢下腳步,此時他們已在營地西方數里之遙,護衛已離他們有段距離,再聽不見三人交談。
曹伯手臂酸軟地跟上趙鞅,只見他滿臉通紅,神采飛揚。“痛快!”他笑著說道,“許久沒在野地如此奔逐過了。”
“孤亦然。”
曹伯陽這會也狂奔得放開了心思,之前的后悔和忐忑漸漸放下,找回了狩獵時的熟悉感覺,他一時間覺得趙鞅和趙無恤一樣,都是自己的同道之人。
升到高處后開始西落的旭日照耀大地,一片遼闊原野在三人眼前展開,其中除了長而低緩的零星小丘,盡是片片已經收割完畢的田畝,當然也有不少種上了越冬麥子的,而青綠色的濮水奔騰其南。
騎在馬上,趙無恤指給趙鞅看,眼睛卻瞥向了曹伯陽:“再往東面去就能看到小子新近打下的衛國笙竇之地,所謂的自洮以南,東傅于濟,說的便是這塊土地了。”
聽聞此言,曹伯臉色微變,“自洮以南,東傅于濟”,這處地方涉及到一項百年前的分地條約,一如后世幽云十六州之于宋朝,是曹國歷代國君的一塊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