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恤知道,距離吳楚柏舉之戰僅僅過去了五年,這一次幾乎亡國的慘痛經歷讓沉浸在迷醉中的楚人猛醒,積壓多年的弊端全部曝光,在他們心中引起了極大的震動。
所幸楚國的大奸臣令尹子常已死,于是以往的惡政都算到了他身上,楚王熊軫被視為受蒙蔽的無辜者。戰爭中楚國人“必死而不從吳”,父兄攜幼扶老而追隨楚王逃離郢都。邊鄙的國人也相率而為致勇之師,幫助楚軍驅逐吳寇,皆奮命袒臂而為之斗。
當此之時,縣公領主們紛紛腐朽潰逃,但民眾卻在“無將帥以行列之”的情況下,各至于死,撐到了秦軍抵達,于是卻吳兵,復楚地。
趙無恤記得,三百年后的秦朝尚且要位楚人那“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執拗而頭疼,何況如今楚人血液里的驕傲和野性更甚之?吳國君臣深刻感受到了楚人的難治,明白滅楚非一朝一夕之事。
肅清毒瘤后,楚王君臣也以此為戒,以子西、子期二公子為令尹、司馬,大加封賞幫助楚王逃竄和抵抗吳人的功臣。子西還以“不長舊怨”為施政綱領,既往不咎,寬赦欲殺楚王的斗懷,還有不讓楚王渡河的藍尹等,努力緩和國內矛盾,同時訓誡國人,不忘前敗。
但吳楚軍隊的強弱態勢已成定局,三年前,楚國舟師再敗于吳,有大夫七人被俘,司馬子期的陸軍也在圖謀蔡國時被擊敗。楚國懼亡,于是遷都于鄀,而改紀其政,以安定楚國。
吳王闔廬發動戰爭的目的本是為了奪取群舒和“逞其名”,但伍子胥和伯嚭則是為了報家仇。
攻楚之戰,楚國丟了半壁江山,吳國雖然金玉錢帛和土地搶了不少,但也損失也很大。先是連續遭到楚人反抗,接著是秦軍攻擊,越王允常還越過浙江擊其后。致命一擊的。則是闔廬的弟弟,伐楚大將夫概反叛自立為王,被吳王回師擊敗后投了楚,被封為堂溪氏。
吳王悔之晚矣。開始重新任用孫武。按照他“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攻戰”的慎戰思維,現在只要楚國不主動出擊,他們也不去騷擾,而是在盡力消化這十多年來新奪取的領土,如鐘吾。徐國,群舒等。伍子胥也冷靜了下來,認為待休養生息幾年后,先把和自己“接土鄰境,壤通道屬,習俗同,語言通”的越國吃下再說。
但楚國卻在干一件讓吳人擔憂的事情,楚王熊軫一改過去單單與秦交好的外交戰略,先和齊國聯姻,娶齊侯杵臼之女。又開始極力交好越國。一面派遣楚國士人、工匠入越,傳聞他還要迎娶一位越王之女為夫人。
當年晉國扶持吳國削弱楚國后方,如今楚人照葫蘆畫瓢,開始扶持越國,其中目的,戰略大師孫武自然一眼看透。
越國和吳國已經成了有你無我,有我無你的敵國自不必說,吳王闔廬有北上之志,像淮泗以北的郯國已經被納入勢力范圍,他的手還在朝邾國、莒國等伸去。但這些地方,卻被齊侯杵臼視為禁臠。
于是乎,天下格局就發生了有趣的變化。
秦、楚兩國世代聯盟,晉、吳同盟與之對抗。現在齊國拉著鄭、邾、莒等打算另起爐灶,九州頓時分為三足鼎立的架勢。
楚與齊國的接近讓吳國感到緊張,齊國若是以東萊舟師沿著瑯琊南下,或是越過莒國伐吳,可以襲擾到吳國新攻占的鐘吾沿海。所以他們才派出使節,看看能不能讓晉國在北方對楚國、齊國施加一定壓力。
不過無恤覺得。他們來與不來區別不大。晉國六將軍分立,內部一團糟,哪還有閑情去管楚國。尤其是抗吳的大英烈沈尹戎之子,子高成為葉公,為楚人駐守北境,據說這個年輕人也是一代英才。
至于齊國,吳人也大不必擔心,晉齊的鏖戰勢均力敵,沒有個十來年是分不出勝負的,諸卿一直在巴巴地猜測齊人今年究竟會在秋收前,還是秋收后發動進攻呢?或許他們還會反過來要求吳國進攻齊國,為晉國分擔壓力,不知到時候屈無忌會是什么表情……
無恤嘿然:“他心里大概會覺得,死道友,莫死貧道吧。”
屈無忌自然能將雅言運用自如,但使節團里其他吳人的飲食起居,都得言偃來引領,所以他也作為“重譯”隨行。走之前,他站在舟上,向渡口的趙無恤請了一個問題。
“趙大夫想必是第一次與吳人接觸罷。”
“然。”
“偃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我曾在延陵季子處觀魯國典史,其中在成公七年時記載,‘吳師入郯國’。當時魯國的季文子是如此說的,‘中國不振旅,蠻夷入伐’……吳,周之胄裔也,而棄在海濱,不與姬通,于是從蠻俗,斷發文身,僭越稱王,號句(gou)吳國,也被中國視若蠻夷。”
言偃說的的確是事實,雖然因為晉吳同盟的緣故,中原諸侯對吳國的態度改觀了許多,但多半是因為想要依仗、或者忌憚的緣故。從文化上來說,他們雖然承認季札是知禮君子,但那只是個例。大多數人依然不認同整個吳國,動輒以蠻夷禽獸稱之,吳人也自外于中原文化,出了專伯魚這種逆同化的蠻夷派。
言偃嘆了口氣道:“大王和太子也紋身,王族的姬姓貴胄尚且如此,何況吾等世代居于湖澤的土著。我還聽說過一句話,叫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此次北上我有感而發,見人人視吾等為蠻夷,猶如珍禽異獸,不知大夫是如何看的?是否吾等吳人再如何努力,都無法得到中原君子認同,視為中國之人呢?季子稱贊大夫年紀雖輕,卻頗能思人所未思,見人所未見,還請大夫教我!”
無恤沉吟了,這是關于華夷之辯的大命題啊!
它困擾著季札,困擾著言偃。也困擾著后世無數個歸化中國,或者入主中原的戎狄蠻夷之族,匈奴、鮮卑、契丹、女真、蒙古……吵了兩千多年都沒什么結果。
但趙無恤的華夷觀卻很清晰。
于是他答道:“夷夏之別,血統的確是前提。但并非必要。齊太公出自戎疆,與姜氏戎同為四岳之后,但現在能否說齊國是戎?鮮虞白狄與周室同為姬姓,但他們漸染狄俗,如今可否稱之為華夏?故。夷用夏禮則夏,夏用夷禮則夷,華夏與戎狄蠻夷最初的區別,不過是選擇了不同的生活方式。昔日的夏族、商族、周族與東夷早已融合,曾經的淮夷徐國,因為用冠帶,行禮儀,已經被齊人視為華夏盟邦的一員!”
要是像極端皇漢主義者一樣,凡有一絲異族血脈的都得人道毀滅,那出自東夷。和申戎、隗姓戎通婚過無數次的嬴秦和老趙家祖祖輩輩,還有趙無恤這具身體就得先自掛東南枝嘍……
“只要吳國奉行延陵季子的教化,想必不出幾代人,一定能成為冠帶之國,得到諸夏認同,子游是南國君子,承繼季子之志,當勉之!”
趙無恤這么說是有依據的,現在的吳越蠻夷之地,千年后的江南水鄉。恰恰成了華夏文化最濃厚的地方……
凝聚,融合,在這個時代,文化的向心力必須始終保持在華夏這一邊。周邊的四裔。只要是適合農耕文明的地方,就必須接受這一融合,否則就會像曾經興盛一時的萊夷、赤狄、長狄一樣滅絕!
從種族到文化!留不下半絲痕跡!
蒙昧洪荒的上古已經過去了,在這個華夏驕傲而昂揚的時代,但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
言偃沉思半響后嘆服不已。趙無恤的華夷觀在這個時代雖然不算別開生面,但還是在他腦中扎了根。
他登船后對屈無忌說道:“小子北上時和季子說起過,要尋一位名師學習,如今已經找到了。”
“是誰人?”
“自然是趙氏大夫,我想他不僅能教給我華夷之別的大道理,還能教給我如何治理,如何教化子民的真本領!”
言偃決定了,在跟隨使節團完成君命后,他要申請留在趙無恤的領地,或為屬吏,或為家臣。至于孔子和少正卯兩位“賢達聞人”,就這么被言偃列到了第二第三志愿。
對言偃的這個決定,趙無恤和屈無忌自然是求之不得,邢敖將去吳國,而言偃這個對吳國知根知底,還心慕華夏的吳人留下,他們謀劃的交易也能方便許多,至少兩邊交接人員的語言問題是不用愁了。
趙無恤還有別樣的心思:“日后讓吳國漸染華俗,從文化上變成真正的華夏疆土,或許就得靠子游。”
這也算他在棋盤邊角投下的一手閑子,如今毫不起眼,但也許幾十年,千百年后,后人轉眼一看,卻會贊嘆這是一計妙殺……
滿載吳國使者的船只在纖夫和牛馬的的拉拽下沿著緩緩流淌的濟水逆行而上,直到進入鄭國才會轉陸路,無恤與他們告別后,再呆幾日也將返回領地。
在此之前,他還有事要做,一是將刺殺之事善后,在國際上得憤怒的發聲,擴大其影響,為自己爭取同情。二是在陶丘消弭此事給競技場帶來的不利影響,將一些賽事的規則細化改進,安檢工作也得重鑄。
他語重心長地對子貢和闞止說道:“這就是所謂的三折股而為良醫,不怕犯錯,怕的是犯錯后不知道亡羊補牢!”
子貢肅然應諾,隨著事業越做越大,他現如今已經徹底以趙無恤家臣屬吏自居了,此次的紕漏讓他慚愧難當。
闞止則有些幸災樂禍,事后他打趣地笑道:“司寇與下臣年紀相仿,比子貢還要小些,平常說話做事卻像三四十歲的父兄般。”
無恤沉吟,意味深長地說道:“然,用孔子的話說,我已是而立之年了……”
最后,就是在臨走前開一個別開生面的“展銷會”,讓領地帶來的新產品打響名頭!
這也成了競技場落成后,陶丘最熱鬧的一件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