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在安置好鄧飛讓他稍安勿躁后,趙無恤連夜喚來子貢、闞止二人,征詢他們的意見。
“鄧析此人,救,亦或不救?”
“鄧析之學雖然走了歪路,但依舊是當世名士,若是死了難免可惜。但賜竊以為司寇不必卷進去,更不必在事后讓他去魯國西鄙避難。”
子貢的反應不出無恤所料,婉轉的反對解救鄧析即便要救也不用加以庇護。
子貢的思想在孔門弟子中是比較持中的,連孔子的死對頭少正卯,他都是一種“和而不同”的態度。所以對遠在鄭國的鄧析,雖然道有所不同,也沒表現得必殺之而后快。
但他畢竟是儒家中人,在深受孔學熏陶的子貢看來,鄧析這種“不法先王,不是禮義”的家伙,簡直就是儒家的對立面,兩個學說天然敵對。何況駟歂禁錮鄧析,也是根據《竹刑》上的條款,這真是作繭自縛,若是被驟然殺戮當然有違“刑不上大夫”的禮儀,可若只在牢獄中關段時間,讓他得些教訓倒是不錯。
“子貢之言差矣!”
闞止卻從子貢的這番話里嗅到了自己的機會,他向前邁了一步,踏到了子貢面前,朝趙無恤進諫道:“鄧析是位嫻熟律法的人才,司寇的新政正需要這種人來做士師,若他能到三邑,一定能成為好的助力。”
子貢反駁道:“助力?子我難道沒看見,鄧析在新鄭私自編修竹刑,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詞,教授民眾訴訟,使得鄭國大亂,民口歡嘩,他在鄭國怎樣,來到三邑便會怎樣。若是鄧析入司寇幕下,一定會故態復發。擾亂已經漸漸由亂入治的三邑!”
他對非孔子的異端學說是抱有一定警惕態度的,在晉國時,趙無恤就表現出幾分偏向管子、子產之政的傾向。如今到魯國后,因為與孔門弟子們交游。聘用冉求、公西赤,子貢覺得趙無恤已經漸漸轉向儒家了。
他可不像孔子一樣指望魯侯,而希望能將趙無恤打造成一位符合儒家標準的卿士主君。
當此之時,千萬不能讓別的學說再摻和進來!
闞止則有不同,雖然中都和闞邑靠的近。但他對孔門弟子并不待見,加上和子貢起了競爭的心思,子貢反對的,他就一定要贊成!
于是乎,子貢和闞止就在趙無恤面前辯論起來,兩人都是善辯之人,屋內頓時一陣唇槍舌劍。而趙無恤最初時并未透露自己的意愿,只是靜靜聽著,因為除卻咨詢外,他還想看看倆人對名法之士的態度。
子貢語速較快。先談起了有關鄧析的一件事。
“有一年鄭國洧水發了大水,淹死了新鄭富戶家的一人。尸體被一個國人打撈起來,富戶的家人要求贖回。然而撈到尸體的國人要價太高,富戶的家人不愿接受,他們便找鄧析出主意。鄧析對富戶說:勿急,除你之外,他還能賣給何人?撈到尸體的人等得急了,也去找鄧析要主意。鄧析卻又回答國人道:勿急,他不從你這里買,還能從哪兒買?”
闞止不以為然:“此事我也知道。但只靠一件往事,子貢想說明什么?”
子貢道:“這說明鄧析是個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之人。如此一來,則萬事的可與不可將發生巨變,這世間便再無君臣尊卑孝悌對錯之別了!”
由此看來,雖然鄧析主張“同罪異罰,非刑也”,但他自己的兩可之說卻也游走在無原則的邊緣上。故子貢質疑其為人,認為招攬進來將成為己方的禍患。
闞止認為這是聳人聽聞,但子貢本就沒打算說服他,只需要說服趙無恤即可。
于是他再度批判道:“司寇,鄧析不法先王,不是禮義;而好治怪說,玩綺辭。鄧析之竹刑不符合圣人之教,也不可以作為治國綱紀。只是因為他的詭辯看似言之有物,持之有故,言之成理,這才能夠欺惑愚眾,實則是辯而無用之學,不為君子所取!”
無恤一思索,的確,雖說他現在急需法律人才,但鄧飛這等老實本分的循吏型人才還好,鄧析卻是把雙刃劍,他能讓鄭國執政焦頭爛額,也能把無恤的三邑攪亂。
闞止則立刻力爭道:“怎能因為一件事就徹底判定一個人的才干和德行,司寇且聽我講一個故事。”
“從前秦穆公想用千金求千里馬,過了三年仍無收獲。于是派一位近臣外出求馬,他花了三個月追蹤到千里馬,但趕到時它已經死了,于是近臣用五百金將死馬的尸骨買了回來。秦穆公見后大怒,斥道:寡人要的是活馬,汝為何用五百金買死馬的骨頭?近臣說:死馬的尸骨君上都愿意用五百金買,何況是活的馬?天下人一旦將此事宣揚開,定會認為君上是真心買馬,使者行人將不絕于道,趕來秦國獻馬。”
“在這以后,不到一年,秦穆公果真得到了數匹別人獻上的千里馬。這便是下臣想說的,欲得千里馬者,必千金市馬骨,不論鄧析其人德行和能力如何,他在天下間名聲是有的,至少能做司寇的一千里馬骨!”
靜靜聽完闞止的話后,趙無恤有些心動了。沒錯,吸引人才,就應該做出愛才惜才的姿態。
春秋后期,養士之風已經漸漸興起,晉國六卿,魯國三桓,乃至于列國卿大夫都養賓客,招攬賢才。無恤現在勢力不大,那些知名的人才不大可能來投靠他,只能乘著這種別人避之不及的機會籠絡一二。若是他解救鄧析的消息傳出,尊賢救難的名聲就會廣為流傳,三邑才能群賢畢至,事業興旺。
所以,雖說救鄧析入麾下利弊皆有,但這也是個難得的機會,怎能因為良馬難馴就起了退卻之心?
無恤決心已定,但眼前兩人的爭論未停,他頓時皺起了眉。從闞止眼中的挑釁里,察覺到他表現出的咄咄逼人,還有子貢反駁中的慍怒。
雖然鼓勵下臣們相互競爭。但趙無恤卻不愿他們敵對,乃至于黨同伐異!子貢和闞止都是他選定好的重要屬下,日后必將重用,若剛見面就如此。還談何合作?
于是趙無恤難得板起了臉,喝止了倆人,同時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故人有托,鄧析不可不救。”
子貢面色一滯,垂首嘆了口氣。而闞止則眉毛高揚,再度邁步上前,申請讓自己負責救人之事。
趙無恤卻白了他一眼:“子我熟悉新鄭的地形、七穆勢力、防備緊松程度么?鄧析家何在?他被囚禁是軟禁還是拘禁?”
闞止氣勢一滯:“不知,但司寇不是有人在那邊么?若能讓我來主持,定能……”
趙無恤卻又打斷了他的話:“那子我可熟悉他們,知曉他們有何能力,可靠與否,應該放在什么位置么?還有鄧子怎么救,用哪些人手,得手后如何離開新鄭。又如何離開鄭境,這些計劃可有頭緒?”
“這……”闞止默然了,剛才也是一時頭腦發熱,但因為他壓根不懂鄭國情形,所以這會暫時說不出話來,腦子里飛速動著,焦急地想著要如何解除尷尬。
無恤卻轉怒為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為吏之道,勿焦勿躁,都忘了么?此事你便不必參與了,稍后我另有重用。”
像闞止這種得志便猖狂的少年人。就得挫一挫他的銳氣,但敲下腦門還得給顆棗吃。所以無恤讓他去管理留在城北軍營那數百武卒的輜重、衣食物調配,算是加以“重用”了。
隨后,他轉而指派了子貢操辦此事。還規勸安撫道:
“子產、子大叔何等英明的人,卻不殺鄧析,可見其人還是有些可取之處的,所以我也不能不仁。駟歂不勝其辯,故將執而戮之,我的心胸可比駟歂寬多了。能夠接納鄧析。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鄧析的學說,我自然會加以揚棄,其實我想要使用的,還是他的刑法之才,而不是詭辯之術,這一點子貢大可放心!”
雖然子貢不建議讓鄧析到魯國西鄙,但無恤知道他這人遵循士的準則,那便是“行已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所以把這件事交給他,一定會不負君命的!
實際上,趙無恤此次的舉動還有更深層的目的,他總不能單靠孔門儒派的人,還得異論相攪。鄧析思想太過激進,但卻是樹立法制的不錯標榜,無恤的目的是興百家,不是獨尊儒術!
果然,子貢雖然有不同的意見,但還是允諾會認真履行無恤交待的事情。
如今陶丘市肆已經是幾大勢力的天下,鄭商,齊商,還有楚國貴族,吳國貴族,晉國六卿的私商,彼此間雖然涇渭分明,有競爭,但還沒到赤膊上陣的程度,反倒是子貢在此悄然崛起,打破了局面的平衡。
齊商對趙無恤和子貢依然保持著敵對態度,但精明善變的鄭商因為想做瓷器轉運貿易,如今卻換上了笑臉,所以子貢手下的商賈們在新鄭尚有一席之地,有自己的市肆和出入途徑。趙無恤早先派人去購置《竹刑》,也在那邊留下了一些暗子,搞內部破壞不足,但救出一個人來卻是有可能的。
“具體的計劃,你和田賁等商議妥當后實施,切記,若是事不可為,便抽身而退,寧可放棄這次解救,也不要讓商賈或冒刃之士死傷!”
此事之后大概會得罪鄭國執政,但鄭本就是晉、魯敵國,遲早是要徹底翻臉的。有得必有失,其中的利害計較,趙無恤自然明了。
就這件事討論了大半夜,等到鄧飛千恩萬謝地告辭時,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揉著有些疲憊的眼睛回到居室,無恤推門而入,看到案上有麥粉制作的點心,用瓷盤盛放著,一樣樣都是在晉國時他愛吃的食物,還有漆碗里的溫湯,這一夜不知道重新熱過幾次。
再往內,只見一位肢態窈窕的白衣少女仍未上榻,她一整晚等著無恤歸來,如今卻怎么也熬不住,正在案幾上打著瞌睡。
就著晨曦,她的側臉白皙而明媚,眼角有淚,嘴角卻帶著淡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