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魯國已是新年,但若將視角轉向太行以西,在“啟之以夏政,疆之以戎索”的晉國,因為使用的是夏歷,所以還停留在年尾。
魏氏主邑安邑城北,初雪降下后,地面一片潔白,廣闊的鹽池仿佛增大了無數倍。一支黑色的卒伍卻乘著雪停,在這寒冬之際在被冰凍得硬邦邦的涂道上趕路,像是一隊兵蟻爬行在白鹽表層。
打頭的駟馬戰車上旌旗招展,上面幾人都是趙無恤的老熟人,立于正中的正是魏氏的世子魏駒,他十七八歲年紀,身披火紅甲胄和軍綠色大氅,看上去英姿颯爽。
魏駒的御戎是著勁裝,肩甲上圍著短帔的射手呂行,站在車右位置的是披著厚重狐裘,準備走文士路線的令狐博,此一文一武,可謂是魏駒的左膀右臂,時隔一年,三人都成熟了不少。
魏駒看著這北國風光,忽然感慨道:“又是一年冬至日,這日子倒是有些特殊。”
呂行沒什么心眼,便問道:“敢問如何特殊?”
魏駒道:“前年冬至時,出了大朝會的變故,當是時,我第一次得知趙氏還有一個名為無恤的賤庶子,隨后與之結識,最初覺得他不過中人之資。但事實證明我其實是看走了眼,去歲冬至時,他已經成為年輕一輩中的翹楚,讓整個晉國矚目。”
“孰料物極必反,事盈必虧,他因為誤殺了范嘉被驅逐出國。本以為會從此一蹶不振,誰料我一度有心招攬的張孟談卻毫不猶豫地跑出晉國,去投奔了此子,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前些日子,傳來了趙無恤在魯國的那些作為,換了當年流亡的卿大夫士會、范鞅也不過如此,實在是讓我嘆服啊,也明白張子為何會如此選擇了……”
呂行面色嚴肅,微微頷首。據說趙無恤現如今手下人才濟濟,有兵卒數千,這樣的勢力放在河、濟之間,也是不容小視的了。
反倒是令狐博撇了撇嘴道:“世子不可自行菲薄。趙無恤在魯國做的越好,越是讓國內諸卿心存耿介,必會想方設法阻止他返晉成為趙氏世子,如今我魏氏雖然與趙氏關系良好,但在這件事情上卻絕不肯幫助趙鞅。這就意味著。趙無恤將長期遠離趙氏積蓄百年的強大實力,錯過許多機遇,反觀世子,輕而易舉便能拉起能與之比肩的兵卒來!”
三人目光看向了戰車之后,那黑色隊伍,正是百余名從魏國各地邑卒中精挑細選出的精銳。他們穿著厚厚的黑色皮甲和防寒的毛料,操一石半之弓,負箭矢五十,至戈其上,冠胄帶劍。贏三日之糧。
這些人若能在冬日里跟著魏駒完成從新絳到安邑的遠行,要求在一個白天日行五十里,就算合格,將被選為魏駒親衛卒的一員。
魏駒頗有些得意地說道:“說的沒錯,趙無恤的再起看似驚人,但終究有短板。不過他也有許多值得吾等學習的地方,比方說在宋國的招募之制,比如說作為常備兵的武卒之制。可惜我只派人打聽到了其選拔之術,卻不知道具體的訓練法子,不過我魏氏從來就以知兵著稱。將這批精銳拉到安邑,招募些領邑青壯,用魏武子方陣訓練,三年之內。定能練出一支強軍來!”
“無論是知氏的阿瑤,還是趙氏的無恤,都是吾等中的翹楚,必須努力才能迎頭趕上,我也不愿讓彼輩專美于前,這一卒若是能成軍。就叫魏武卒吧!”
如今晉齊爭霸正如火如荼,卻不關魏氏什么事,他們在太行以東、以及大原、東陽少有領地,所以無法向中原、戎狄地區擴張,調兵時也會盡量搪塞。他們的興趣在大河以西的河西之地,充當著抗秦第一線。
魏駒心目中的“魏武卒”在三年內將達到千人規模,到時候放在大河以西,依然獨立的大荔戎,還有秦國,何愁沒有他們的用武之地!
韓氏的主邑原本是位于大河兩岸的韓邑,韓宣子獲得南陽州地后,將大本營遷移到了那兒。
但十年后,韓貞子又將主邑遷到了和趙氏交換得來的大縣平陽城,這個家族,對換地似乎上了癮。
冬至已過,在韓氏新核心平陽,韓氏父子正在進行一場對話,話題的中心同樣是在濮上攪風攪雨的趙無恤。
事關趙氏世子的歸屬,由不得韓氏不上心,一方面,現任家主韓不信的妹妹是趙鞅明媒正娶的少君,也就是正室夫人,生下嫡長子趙伯魯后死去。這幾年,韓不信的孫女韓姬又許給了伯魯,明歲開春后大婚在即。所以伯魯身上有明顯的韓氏印記,韓不信,還有他的兒子韓庚因為這層關系,對趙伯魯繼承趙氏自然是鼎力支持的。
但縱觀古今,趙宣子之立、趙景子之立、趙鞅之立的往事,說明趙氏一向有唯賢是立的習慣,嫡長子并不意味著一定能繼承家業。如今,趙鞅也遲遲沒立世子,趙無恤這個默默無聞的賤庶子強勢崛起,更讓伯魯的地位岌岌可危。
所幸那趙無恤因為一系列變故,在范氏喪子之痛的壓力下被國君簽署命令,逐出了晉國!這讓韓不信松了一口氣,就寬恕無恤之事,他面對趙鞅的求助,也是極盡敷衍了事。
但它終究是件繞不過去的事。
得知趙無恤成為魯國小司寇,得封三邑的消息后,韓庚倒吸了一口涼氣:“三邑?六萬口數?數千兵卒?我韓氏在韓獻子之前,也不過如此而已,此子果然極有才干,在哪兒都能做出讓人吃驚的事來,如同黑夜里的明燭火,若他還在國內,伯魯恐怕不敵。”
年近六旬的韓不信卻想的更多。
他對兒子說道:“韓氏是曲沃武公一系的姬姓公族,如今卻、欒、羊舌、祁等公族都已經敗亡;剩余的魏、知、中行雖然是姬姓,但與我親屬已遠,也不值得依靠。俗言道,雖有兄弟,不如良朋,在我看來,這些所謂的同族中人還不如趙氏可親!”
“從趙成子開始,趙、韓兩家有六代人的友誼。相互間多次扶持,才能走到今天,切不可因為一點小事而生分翻臉。國政上的事情,吾等還是要站在趙孟身邊。才能免遭范、中行和知氏欺壓。但那趙無恤,卻已經成了趙、韓兩家的一個心結,必須想辦法解開才行。”
“應當如何解開?趙孟遲遲不立世子,看那樣子,頗有等趙無恤歸來的架勢。若是如此,伯魯之位危矣。”韓庚憂心忡忡。
“趙無恤想要歸來何其難也,但我倒是有一個兩全的主意。”
“敢問父親的打算。”
“俗言道,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開枝散葉本是諸侯卿大夫,乃至于士庶人的常態,就說我晉國,當一個卿族出現兩名有才華的子弟時。一般會分為兩家,一家是大宗,另一家是側室,或者說小宗,比如韓氏與箕氏,荀、中行與知三氏……”
“趙無恤不是在魯國做的極好么?又是有封地,又是有功勞,為父莫不如去勸說趙孟,讓他將此子獨立為側室。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命之為甄、廩丘、鄆皆可,那樣一來,不僅可以讓趙無恤在國外擴大趙氏的聲望和血脈。又能讓伯魯順利成為世子,執掌家業……”
他突然壓低了聲音:“從虒祁宮中得到消息,國君似乎也有這種打算……”
韓庚聽得雙眼一亮,越想越覺得這個法子有效。父子兩人商量了片刻,便決定先由韓不信出面,抽時間試探一下趙鞅。而在虒祁宮中宿衛的孫子韓虎則去試探國君。
不過就在當日,卻有人報知氏的世子知申親自登門,還送上了一封請帖……
十一月將盡,位于新絳城外的知氏小邑處,一場冠禮正在進行中。
殿前巨大的石鋪平臺顯示出知氏宗廟莊嚴肅穆的氣氛,加冠專用的堂在廟外已經立好,整套的編鐘陳列于此。編鐘上鑄夔龍夔鳳紋,鈕作兩只帶角張翅的飛虎,銜梁對峙。樂師們早已就位,在將冠者從完成了告廟儀式,在父親知申引領下邁步走出時,敲起了鐘樂伴奏。
冠堂位于家廟之外,坐北朝南,堂前有東、西二階,東階供主人上下堂專用,所以稱為主階,或阼(zuo)階;西階供來賓上下堂,所以稱為賓階。
韓不信在這次冠禮中被邀請作為為禮賓,在從西階登臺時,環顧四周,他感覺到了一絲似曾相識……
那便是去歲六卿齊聚的趙無恤冠禮。
可惜當時禮臺上的三個主角,賓客范鞅已經病死,副賓樂祁在羊腸道遇刺身亡,冠者趙無恤去了魯國發展,歸途遙遙無期……
放眼今日,受邀的賓客們已經到來,晉侯因為與知氏關系親密,所以依然派了太史墨來記述這一切。
但六卿卻不齊全:趙鞅、魏侈有事在外邑,不能趕來,范吉射以范鞅喪期為名推脫了。
知氏一向親昵國君,與其他幾卿關系不遠不近,面對這位執政的屈尊邀請,韓氏和中行都沒有拒絕的理由。
尤其讓韓不信有些詫異的是,一向與知伯有些不對付的中行寅竟然被邀請為禮贊的副手,在旁協助韓不信為同族小輩加冠。
雖然他一臉不耐,但這似乎預示著不一樣的政治信號。
范鞅死后,升任中軍佐的趙鞅便再無人能壓制,其子趙無恤在魯國西鄙的事業也蒸蒸日上,知、范、中行懼之。
知與中行雖然有小過節,但畢竟是血濃于水的親戚,有傳聞說兩家開始試著親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中行還是與范氏更緊密些,是打不斷的鐵桿同盟。
此刻,受邀者全都身著黑色的衣裳,高冠長袖,地位高的卿坐在榻上,地位低的士大夫站于兩側,數十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年輕的將冠者身上。
“美矣……”韓氏一向以盛產俊美君子著名,韓不信的孫兒韓虎優甚,但眼前這少年,竟然不輸于他。
少年名為知瑤,是晉國執政知躒的嫡次孫,只見他鬢發黝黑,容貌俊美,且身材長大,雖然才年過十五,卻已經身長七尺有余。
相貌倒還在其次,讓人側目的是此子的氣質……
知瑤能射箭駕車,堪稱勇力過人;而且博學多才,君子六藝,舞蹈劍術無一不精,任何事情一學就會;他還善于巧辯,智力超群;更難得的是意志堅定,做事果敢。
一年多前的那次大射儀,諸卿子弟還在蝸牛角里爭名次時,知瑤卻已經跳出了局限,在知氏的北方縣邑玩了一出大的。他帶領縣兵用計奪取了仇由戎國的一個千室之邑,晉侯大喜,以此封給他作為養邑。
過去整整一年多時間,知瑤似乎沉寂了,其光芒被趙無恤“殺范嘉”“奔宋”,以及在濮北的崛起遮掩大半……
然而今日一見,韓不信心里卻暗暗念叨道:“幼虎雖去,雛鷹方出,此子恐怕又是一個趙無恤般的人物,這一代的年輕一輩,真是人才濟濟,等到他們為卿的時候,真不知是何局面,對晉國是好事還是壞事……”
持才而傲,用這四字來形容高昂著頭的知瑤再合適不過!
但他又比趙無恤更放肆幾分,雖為小輩,但在面對禮賓和副賓時,卻待之如同齡人般,不懼不畏,不卑不亢。
看來過去一年,他似乎是被喜歡“上善若水”的知躒故意掩藏,遠離晉國中心。
三加冠后,儀式告一段落,按照規矩,到場的賓客會送上一些建言,韓不信的建言是:“同師曰朋,同志曰友,小君子離開新絳多時,歸來后應當多與同輩之人相交游才是。”
然而知瑤沒有像一般少年那樣一板一眼地鞠禮和道謝,而是朝韓不信一拜道,抬眼帶著嘲弄的笑意說道:“謝過韓子之言,但晉國六卿子弟,小子雖然不識其面,卻曾聞其名,卻不知有何值得交游之人。”
他當場對晉國年輕一輩來了場點評,被太史墨記錄在簡冊上,頓時傳遍了新絳,讓不少人恨得咬牙切齒之余,卻又不得不服。
知瑤戴玄端,一揮寬袖開始大發議論:
“范禾有勇而無謀,做一沖鋒陷陣的匹夫或者街巷喋血的輕俠倒是不錯。中行黑肱色厲膽薄,干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守戶之犬爾。魏駒自以為智計了得,卻不知道自己處處只會效仿他人,其實是冢中枯骨。就連韓氏的阿虎,我也覺得是虛表無實,沒什么本事。至于趙氏三子,藉父之名而已,碌碌小人爾。彼輩何足掛齒?又哪里值得小子交游?”
韓不信啞然:“那小君子以為這晉國,這天下何等人值得交游?”
“自然得要和我一樣,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九州之機,吞吐天地之志的少年英杰。”
“這世間有這樣的年輕英杰?誰能當之?”
知瑤昂首傲然道:“唯獨趙氏無恤,方才值得小子一晤!”
對了,明天的章節是《季嬴》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