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經降臨了魯城,這座五百年的古城才從整整兩天的內亂中劫后余生。
城西現在仍然由趙無恤的武卒控制,季氏沒有回府邸,而是以大司徒的名義縮在公宮,美其名曰等待魯侯歸來,其實是害怕出現不測。
其余的幾處城區都由孟氏代管,執行了嚴格的宵禁,街上空無一人,只有巡防的郕邑兵卒來回走動。
孟氏府邸中,一臉沉重的子服何在向孟孫何忌匯報這兩天的損失。
“昨日和今日之役,族兵千人,共死傷二百,郕邑卒兩千人,死傷三百,好在都元氣未傷。”
孟孫何忌回想這兩日如火如荼的戰事和那些尖嘯的飛矢,只感覺驚魂未定,又想到恐懼的源頭陽虎已經倉皇而逃,趙無恤親帥輕騎士追逐,想必能將國君迎回,將陽虎戮殺,頓時又安下心來。
“這便好,這便好。”
一旁的甲胄未卸的公斂陽用硬邦邦的聲音補充道:“而季氏的私屬本來有兩千,一半反正,一半從賊,自相殘殺后現在剩下不到一千,叔孫氏的更是散落殆盡,連家主叔孫州仇都被逆賊公山不狃等劫走,若是他有什么不測,叔孫算是亡了!”
他怒視子服何:“如此一來,我孟氏便是城邑內軍力最強者,加上隸臣和從屬的國人,依然能湊出三四千之眾,足以主導大局,但卻因為子服子的泄密,事敗矣!”
在陽虎敗逃,曲阜內塵埃落定時,公斂陽曾起了殺心,向孟孫何忌申請遣死士將季孫斯刺殺,再強行吞并季氏、叔孫的私屬和家室,如此一來,孟氏就可以成為魯國唯一的卿!
那將是他公斂陽能讓孟氏達到的最頂峰!
然而孟孫何忌優柔寡斷,半天也無法做出決定,公斂陽心急火燎。只好派人暗暗行動。
誰知子服何看出了他的謀劃,竟然先一步跑去向要備馬追擊陽虎的趙無恤通風報信。無恤又知會了季孫斯,幫助他把季氏私屬集中在公宮,又留下子路在旁保護。這才帶兵出城,追逐陽虎和魯侯。
子服何自知這事辦的有疏漏,便訥訥不言,公斂陽怒其不爭,又開始挖出陳年舊仇來慫恿孟孫何忌。
“當年紀侯向天子進讒言。導致周夷王將齊哀侯活活烹殺,齊人哀之。自哀公開始,傳九世到齊襄公,滅紀國復了仇。如今從季友殺孟共仲(慶父)至今,剛好九代人,九世之仇尤可報也!主君,雖然錯過了一次機會,但乘著趙無恤去追擊陽虎尚未歸來,發兵突擊公宮,將季氏擊殺,為孟共仲復仇。依然可以!”
子服何大驚:“萬萬不可!現如今季氏收攏了兵力龜縮公宮,趙兵則居于城西與之互為犄角,明顯是在防備吾等!”
“子服子到底是孟氏小宗,還是季氏小宗,為何處處在為他們說話。”
高大的公斂陽一步一步逼近子服何,俯視青年行人,眼睛仿佛要瞪出來,非得當著孟孫何忌的面,要子服何給出一個解釋。
面對恨他壞了好事的公斂陽,子服何卻寸步不讓。
他道:“我和郕邑宰一樣。也希望能夠光大孟氏,但不是以這種方式。魯國是一座廟宇明堂,自從三桓合力驅逐東門氏,共同執政后。三家福禍與共,都是邦國的支柱,少了哪一個都不成。正如當年叔孫穆子受季武子暗算時說過的,即便厭惡季氏,但這頂梁的大柱能驟然去除么?”
公斂陽眉宇一揚:“為何不能,不是還有孟氏么?”
子服何苦口婆心地勸道:“只憑孟氏。能撐起現在的魯國么?魯國原本就衰微不已,又經過陽虎的苛政,現在已經經不起折騰了,三桓內斗,就不能集中剿滅陽虎余黨,鄆城、灌、陽關、費,都是至關重要的。”
公斂陽不以為然:“只要季氏、叔孫一去,家主就能成為執政上卿,吞并二卿家室,重新組織三軍,將陽虎余寇剿滅即可,這些戎事自然有我來代勞,若是子服子有心,就為主君奔波游說去罷!”
至此,子服何已經被公斂陽冠上了“不忠于孟氏的罪名”,請求孟孫何忌懲罰。
孟孫何忌被兩名重要家臣的爭吵弄得頭暈腦脹,原本就優柔寡斷的他現在更加無法判斷了,只能讓劍拔弩張的兩人稍歇。
子服何朝孟孫何忌下拜頓首,申辯道:“何,孟氏家臣也,不敢知國,更不敢串通外人,只是郕邑宰要貿然刺殺大司馬,情急之下只得請趙大夫干涉,阻止這事情發生。下臣當時考慮的也是有季氏或者無季氏,哪個對孟氏更有利些。”
“子服之忠,余自然是清楚的,郕邑宰也只是一時動怒,切勿放在心上。”
子服何再頓首,說出了這樣的結論。
“主君,無季氏,是無孟氏也!”
他行人的唇舌功夫開始發力:“且不說兩家百年來唇齒相依,首先,大亂之后又滅季氏,刺殺一國上卿風險太大,容易激起國人的反對。其次,就是我之前說過的,剿滅陽虎余孽是第一要務。最后,便是郕邑宰認為除去季氏后,孟氏可以順利掌權,但他卻忘了一個人,一個新來的外人!”
公斂陽面色微變,的確,他考慮事情時,一時間忘了那個變量。
為什么呢?或許是因為那人無論在什么場合,都一直在強調自己要立功歸國,仿佛在魯國只是暫居一般。
但,這真的是事實么?
“昨日與今日,趙氏武卒的戰力郕邑宰想必也見識過了,季氏能夠吞并,陽虎余黨可以逐走,但趙子泰能除去么?”
孟孫何忌口中苦澀,這當然不能。
且不說郕邑兵打不打得過武卒,單單趙無恤背后的晉國趙氏,就足以讓人投鼠忌器了。
“若真的發生季氏和叔孫被殺被廢的情況,以我孟氏一家的力量便無法制衡趙子泰,他往大了說會聯合季氏余黨,控制國君興師討伐吾等,到時候孟氏存亡猶未可知。往小了說也會占據西鄙,到時候內有季氏余黨,外有趙子泰,陽虎余孽割據,國分為四,只會讓外寇齊國長驅直入,魯將亡矣!”
這番話,孟孫何忌是聽進去的,他一直心存疑慮的,便是子服何與趙無恤的親近。誰想,子服何居然早就深深忌憚此人。
與趙無恤的私交,那是朋友之誼,但正如他方才說的,子服何歸根結底是孟氏小宗,一直都在為孟氏的利益考慮。
“所以必須維持魯國的傳統,三桓相忍為國!”子服何如是說。
“誠哉斯言!”孟孫何忌也做出了決定。
“郕邑宰,魯難未已,日后要與子服子共同輔佐余,至于吞滅季氏之言,就不必再提了!”
公斂陽允諾,但走出廳堂后,他臉色依然有些不忿,朝旁邊恨恨地唾了一口。
“做什么事都有風險,若是像這般處處忍讓周旋,孟氏再過一百代人,都會被季氏壓著一頭,如何能成為魯國上卿?家主不像孟共仲、孟穆伯、孟獻子等歷代英主那樣果斷,真是可惜!還有那子服豎子,武夫力而拘諸原,行人暫而免諸國,墮軍實而長寇仇,說的就是他這種人!”
“不過他說的也對,日后是要多多增加對趙無恤的防范,先鼓動魯城的士大夫們排斥此人,將他和陽虎一樣驅逐,再謀劃季氏、叔孫氏不遲。雖然郕邑兵不一定打得過趙武卒,但他們人數太少,也奈何我不得!”
就在這時,府邸內墻的門扉突然被人推開了,卻是孟氏的庶弟南宮閱(字敬叔)走了進來,他腳步匆匆,面容欣喜,亦有憂色。
“敬叔,發生了何事?”
南宮閱一鞠:“是子泰大夫回來了!”
孟孫何忌和子服何也走了出來,聞言后連忙問道:
“國君可還安好?”
“陽虎可抓住了?”
前者是孟氏和子服何問的,后者是公斂陽問的。
南宮閱面露遺憾:“國君無恙,陽虎……陽虎卻逃了。”
趙無恤一行人慢慢靠近了夜幕下的魯城,他是從東南方進的城,這里由對無恤極其依賴的季氏控制,現如今早已大門洞開。
季孫斯、柳下季等人從公宮里迎了出來,國君與執政前些日子都受盡了苦頭,性命幾乎不保,如今相見,頓時物傷其類,便穿著寬袍大袖抱頭痛哭起來,場面不太好看。
首功之臣趙無恤則閃在一旁,等到君臣二人情緒平穩后才上前再次向他們“請罪”。
“本來國君獲釋后,我便要將叛逆的陪臣陽虎逮捕,鎖以桎梏。誰想他狡詐又身手了得,忽然暴起,連續擊傷數名武士,搶了匹馬逃竄了,無恤辦事不力,還請君上和執政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