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斂陽的確是孟氏的忠臣,孟僖子當年對他有知遇之恩,他至今念念不忘,一心想要憑借自己的力量光大孟氏,讓這個一直蒙受著“慶父不死,魯難未已”丑事的家族成為三桓之首一定程度上,公斂陽算是做到了這點,不負孟僖子臨終之托。在季氏和叔孫氏因為家臣內亂而被架空削弱時,只有他全力支持的孟氏守住了底子,并成為掀翻陽虎這個謀逆陪臣的關鍵力量 唯一讓公斂陽不快的是,自己和孟氏做的一切,卻被趙無恤的亂入遮掩住了光芒。
現在季氏感激趙無恤,陽越公鉏極都是趙無恤的手下俘虜擊殺的,棘下的苦戰也是因為武卒的加入才獲得最終勝利,國人都覺得這位來自晉國的卿子才是逐虎的最大功臣。
雖然兩邊現在還是友軍,但如今陽虎敗局已定,看似粗獷卻心思縝密的公斂陽已經在謀劃,如何在事后讓孟氏獲得最大利益了。
他的小眼睛盯向了身披甲胄,已經從驚恐中恢復卿士儀容的季孫斯。
一百年前,在聯手驅逐東門氏后,三桓占據了三卿席位,各司其職。
季氏為上卿,大司徒;叔孫為亞卿,大司馬;孟氏為下卿,大司空。三桓一向如此排位,季孫守國,叔孫出使,孟氏只負責拾遺撿漏。而分攤利益時,按照四分公室的盟誓,季氏為兩分,叔孫和孟氏各一分。
所以孟氏一直以來都是三桓之末,直到陽虎出現。
公斂陽暗中想道:“季氏無能,已經失政過一次,獲得自由后卻依然把持著上卿之位,叔孫也是如此,豎牛之亂連家主都被殺了,如今叔孫州仇還在陽虎手里,生死未卜。或許,是到了讓三桓換一換排位次序的時候了……”
但。公斂陽卻有了新的顧慮,經過陽虎這幾年的折騰后,魯國已經形勢大變,如今又多了趙無恤這個崛起于西鄙。背靠晉國趙氏的變量……
“一山尚不容二虎,何況趙無恤季氏孟氏叔孫居于魯國,焉能共存矣”
趙無恤雖然不清楚公斂陽的小心思,但他也有類似的想法,當各家共同的敵人陽虎即將滅亡時。利益的瓜分和爭執就要出現了。
這和后世山東群雄滅秦,鴻門宴上的勾心斗角別無二致。
只不知這一次誰是劉,誰是項?
所以趙無恤才樂于坐觀孟氏啃硬骨頭,耗一耗他們的力量。
但破城后的順風仗他倒是沒有拒絕,這是收撿戰利品的好機會,府庫和倉稟屬于魯國官方,無恤一個外來大夫,若還想繼續與三桓相處,就不好厚著臉皮強行占據,可戰俘和繳獲的兵器甲胄卻是聊勝于無的補充。
無恤讓兵卒們清掃公室內外。忙活了一刻的時間,殘存的亂兵才盡數投降,但沒有發現陽虎的身影。就在這時,東南方卻傳來了一陣喧嘩,還冒起了煙火。
“糟了莫不是陽虎縱火燒宮?”
無恤帶著人匆匆趕過去后,卻見子服何卻熏得一頭一臉都是黑灰,狼狽地跑過來向趙無恤通報了一個消息:
“子泰,大事不好了,陽虎挾持著國君和大司馬,帶著戎車十乘。從東南門逃了”
“今日雖敗,但魯國的名與器都在我手中,看以后誰才會被說成謀逆之臣,哼”
魯城郊外。東南方十里處,陽虎駕車挾持魯侯,不知是氣不過還是立誓復仇,他突然說了這么一句。
成王敗寇,陽虎雖然還不知道此言,卻有類似的信念。他堅信自己雖然輸了一役,卻沒有輸掉全局 在棘下被圍攻戰敗后,陽虎的黨羽們就開始分崩離析。
公鉏極當場被子路斬殺,叔孫輒遭到了叔孫氏私屬的叛離,差點也被活捉,他便挾持叔孫州仇,匯合敗退出上東門的公山不狃,帶著千余殘部向東退守費邑。
而陽虎也自知內城不守,便去掉甲胄前往公宮,挾持了才被放歸,一口氣都沒歇全的魯侯,又拿了魯國的重寶“大東之玉雕漆大弓”出來。
這都是當年第一任魯侯伯禽征伐淮夷時用過的國之重器,見之如見先祖國君。
季寤在退守城南后知道失敗已經不可避免,這個還沒把宗主位置坐熱乎就被轟下臺的庶孽子壯志未酬,他在季氏的祖廟里向祖宗一一斟酒祭告后逃走,跑到城外召集戰車接應陽虎等人。
他這會站在陽虎身后的副車上,聽到陽虎之言,就勸說道:“然也陽子,吾等還有國君和叔孫州仇在手,再尋一處高城大邑據守,定能再起”
魯侯宋臉色慘白,深衣上滿是泥土。他沒了往日的雍容,被陽虎死士手持兵刃死死盯著不敢動彈,這個倒霉的傀儡還是遇到了有生以來最糟糕的事情:被劫,還有接下來的流亡,他仿佛感到他的死鬼哥哥魯昭公那張三四十歲還帶著童趣的臉在對他發出惡意的笑。
對于季寤的附和,陽虎很以為然,除了寶器外,他出奔時還帶上了幾十箱錢帛金玉,沉重的大木箱子都被放到了馬車上,不少武車士卻只能下車和徒卒一起步行。
季寤看得心憂,又說:“陽子,吾等還是再加快點速度吧,萬一追兵趕來,那該如何是好,莫不如將這些木箱錢帛推下車,輕裝前行。”
陽虎也在偏頭看向落日余暉中漸行漸遠的魯城,對這片曾經唯他馬首是瞻的土地依依不舍。
“魯人聽聞我出奔,就像趕走了一頭在羊圈里的老虎,肯定高興得要死,現在恐怕正紛紛回家報喜,哪有閑暇追擊?”
他倒也認識到自己一直被魯城國人厭惡,卻并不在意,猛虎需要考慮羔羊的感受么?他的黨羽雖然潰敗四散,但只要有魯侯這桿大旗,有土地,有錢帛,還有對未來的許諾,就一定能讓更多的人前來報效。
“何況,季氏的私屬在這一戰里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叔孫州仇被抓去了費邑。現如今,孟氏成了魯城里最強大的軍力,孟氏的公斂陽一心想要光大孟氏,他肯定會生出別的心思來,季氏孟氏若是再度火拼,又哪里還顧得上我?”
陽虎這二十多年的陪臣生涯里,侍奉過三代季氏家主,跟孟氏叔孫氏也打過不少交道,對于三桓及其家臣的德性,他自問再清楚不過。
“這……豈可寄希望于敵人內斗?”
陽虎笑道:“勿憂,我臨走時已經將東南門用戰車堵死,還付之一炬,魯人的步卒是追不上吾等的再者夜色將至,若是匆忙之下不顧一切趕路,馬車容易在路上撞毀,還是小心為妙。”
陽虎有無數個理由不能舍棄笨重的錢帛金玉,這都是他未來招兵買馬的資本。
他心里籌劃著接下來將要去的地方,在魯國各邑中,屬于陽虎之黨的就有鄆城灌陽關費邑四處,都是險要的關隘或者戶口眾多的都邑,足以固守大半年,讓陽虎有時間思索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反正挾持著國君和叔孫州仇,就等于捏著魯人的肺腑,同時也是個可以和齊國交換利益的籌碼,他知道,那個北方強鄰對魯國西鄙是很有興趣的。
但究竟要先去哪一處,卻是個問題。
“費邑最近,在東面百里外,公山不狃為宰,城高墻厚,粟支三年。灌和陽關是我的直屬城邑,兵卒和糧秣存儲,至于鄆城……”
陽虎總覺得,和趙無恤廩丘最近的鄆城現在恐怕兇多吉少了,那豎子所謂遲來的數百兵卒,恐怕就是暗算鄆城的后手。
想到趙無恤,陽虎心里想是吃了只蒼蠅似的,卻也想起了一件事情。他頓時雙手一收,八轡猛地抽了一下,駟馬吃痛開始奔馳,車上的魯侯因為慣性都一下坐倒在地,滿臉的驚恐。
“陽子,發生了何事?”季寤也嚇了一跳,連忙讓御者跟上。
“季子,你說的有道理,吾等應該爭取早點趕上公山不狃,去費邑暫避。我方才之所以那般自信,卻是算漏了一個人……”
“誰人?”
陽虎正要回答,卻聽到身后突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
“啪踏,啪踏。”
他們仿佛是密集的鼓點,敲擊著陽虎和季寤的心臟,讓他們驚駭莫名。
接著,是斜日照映下,秋收后光禿禿扎滿了秸稈的魯郊田野上出現了一個黑乎乎的小點,忽高忽低。片刻后,黑點從一個變成了幾個,越來越大,又從幾個變成了幾十個上下跳動奔騰的黑影。
直到此時,陽虎才看清楚,那竟是兩隊單騎走馬的騎兵,正氣勢洶洶地追趕過來 陽虎已經猜到了來敵是誰,對方也發現了他們,兩邊呈密集的騎陣開始加速,從車隊左右靠攏過來,一邊各有三四十騎。
劇烈的馬蹄聲響徹身側,漸漸成了四面八方都有的噩夢,縱然陽虎奮力抽打駟馬,但戎車機動性就是比單騎要差些,輕騎士們很快就追了上來。
右邊領頭的騎士跑的最快,已經能看清面容:他頭戴青銅胄,穿犀甲著狄绔,皮鞮上插著短劍鞘,身前的鞍上放著雕漆騎弓,還掛著柄一丈長的矛。胯下的黑馬肌肉健壯飽滿,四腿修長,一看就是代北良馬,價值千石粟米以上。
少年騎士縱馬到了陽虎的側面十余步外,他目視陽虎,嘴角帶笑:“陽子不辭而別,無恤特來相留,還請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