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到了午后,在城西戰事塵埃落定的時候,退回內城的陽虎卻茫然未知,他正試圖掌控全局。
“雖然中了趙氏豎子的奸計,讓季孫斯逃走,但今日之戰定然是我勝!”
陽虎的底氣沒有受那場路邊的意外影響,他依然自信滿滿。為了今天的政變他與黨羽們已經準備許久,如今有主場之利,趙無恤一個外來的卿子,手下僅有不到千人,就算個個都是善戰的虎賁,又能對局勢起到多大的作用?
在事發后,北面傳來孟氏族兵沿著南北中軸大道南下的消息,他立刻判斷,這是孟氏想要攻到自己控制的公宮去。
“能否奪取國君,便是今日之戰的關鍵!”陽虎如此篤定,隨即下達了一系列命令。
“趙無恤服而后叛,定然是與孟氏勾結好的,現如今最緊要的是三件事情:一是速速前往公室,把國君控制在吾等手中,切不可讓孟氏搶了先;二是讓大軍合力圍攻城北,孟氏族兵集中在那里,拔除營壘后魯國便無人再敢反抗,大局可定……第三嘛,自然是派偏師去西面援助吾弟,將季孫斯重新抓獲,將趙氏豎子也拿下,但先別傷他性命。”
雖然恨無恤恨得牙癢,但陽虎還是想活捉他,好跟晉國趙氏做交易。
于是,在頂住孟氏的進攻后,陽虎亡羊補牢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親自帥兵前往魯國公室,劫持了躲在帷幕里的魯侯。
“孟氏勾結趙無恤反叛,欲廢黜國君,請君上隨陪臣討賊!”
從昨天開始,陽虎之卒便控制了魯宮的護衛,國君失權已久。早在上一任國君魯昭公時,就已經到了行射禮時公臣中湊不出善射的三對武士,不得不從大夫家臣中補充的程度了。
現如今更是不堪。魯侯身邊只剩下幾個豎寺護著,他戰戰兢兢地被陽虎強行塞上馬車。和叔孫州仇一起被簇擁在中央。
陽虎的命令有條不紊地被發布:“季寤統帥兩千季氏家兵,叔孫輒統帥一千叔孫氏私屬,與我陽氏之卒五百人在城南,公山不狃領兩千費邑兵占據城東,一齊進攻城北。此外公鉏極也帶五百人去城西馳援陽越,務必將趙無恤和季孫斯抓獲。”
戰斗在各個里巷里蔓延,漸漸從東、南朝西、北推進,孟氏以少敵眾。控制的地域在漸漸收縮,魯城已經全面開戰了。
陽虎勝券在握,但局面比起他和黨羽事先想象的,似乎更加難以把握些。
孟氏的力量超乎了他的想象,善戰知兵的公斂處父率領兩千孟氏族兵頑強抵抗,雖然沒能攻入內城公宮,但依然固守城北。
陽虎對己方疲軟的攻擊十分不滿,卻又無可奈何。
季氏、叔孫氏私屬也好,被強行從家中驅趕出來作戰的國人也好,他們只是迫于國君、叔孫家主被陽虎控制。不得不與對面的孟氏為敵。
更甚者,因為季氏許多家臣沒有看到自家宗主,便在司士苫夷的帶領下消極應戰。拒絕聽從庶孽子季寤的指揮,窩在一角不加入戰團,反倒用帶敵意的目光看著陽虎等人,揚言非要見到季孫斯本人方能盡力幫忙。
這也是之前陽虎不敢當著這些家臣和國人的面戮殺季孫、叔孫的緣故。雖然他們的力量被架空,但一百多年來的威儀還在。除了部分投機者外,多數家臣還是聽從季孫斯的調派,這幾年里陽虎也是借了季氏的虎皮,才得以指揮那么多人。
于是,陽虎這邊的數千人和占劣勢的孟氏族兵在北城打得難解難分。天黑之前結束戰斗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屋漏偏遭連夜雨,城西也傳來了一個壞消息。
公鉏極帶著兩三百殘兵敗將狼狽而回。向陽虎回報說,陽虎和叔孫志的兵卒都已經被趙無恤擊潰。公鉏極也撞上了埋伏,交代了一半人后才得以逃回。
“什么!?豎子敢爾!”陽虎氣得哇哇大叫,這意味著,他安排在城西追擊季氏和趙無恤的弟弟陽越很可能已經遭遇不測了!
“趙無恤已經控制了城西,他的武卒長矛當先,后面帶著兩千余人,現如今已經朝這邊推過來了!”
“且慢,趙無恤只有幾百,哪來的兩千余人?”
“有孟氏安排在那邊的隸臣,還有國人,在季孫斯號召下,城西沿途市肆里閭的不少國人竟然真的袒露右臂,手持弓矢竹矛出來助陣。雖然不敢正面與吾等對敵,卻在各個里閭巷子里鉆來鉆去,讓人防不勝防。”
“國人,國人……”
陽虎隱約意識到,自己似乎將這次城內鏖戰的重點搞錯了,應該將撲滅趙無恤和季孫斯作為第一要務才對!
就在這時,插著季氏大旗的戰車出現在街巷盡頭,季孫斯在趙無恤的催促下換上了甲胄,縱然面色蒼白,但依然站到了眾人面前。
季孫斯甫一出現,兩邊還未接戰,就給了陽虎巨大的壓力。他也赫然發現,季孫斯的號召力,居然還真比魯侯有用些。
季孫斯照著無恤教他的那些話,在戰車上開始張口宣講起來,車下的兵卒將這番話一個接一個地傳播開來,最后由兩千人匯成了巨大的聲浪,仿佛鋪天蓋地而來!
“陽虎謀逆!欲戮殺大司徒,現如今大司徒已為廩丘大夫所救!季氏、孟氏、叔孫眾私屬家臣,倒戈而向陽賊,為時未晚!”
聽到喊話聲后,陽虎耳中嗡嗡作響,他陣營里的季氏家兵也面面相覷,一時遲疑不已。
早先陽虎還是家宰,雖然有叛亂的心思,卻沒有太過火的行動,所以這些季氏私屬還能暫時忍受。但如今陽虎當面公然與家主火拼,除非是已經投靠陽虎一黨的死忠,一般人都會選擇棄械不戰,乃至于倒戈相向!
片刻的猶豫后,人群中也發出了一聲巨吼:“季氏乃吾等三世之主。報效家主就在今日!”
喊話者正是原本擔任季孫斯車右的司士苫夷,在他的帶領下,部分季氏私屬家兵立刻反正。倒轉了矛頭。陽虎的腹心頓時出現了千人左右的內寇,他們從內部開始攻擊陽虎。攪亂了原本還算嚴整的陣列。
陽虎之兵開始從內部崩潰,局勢開始逆轉,不光季氏私屬分裂成了兩半相互攻擊,城東的公山不狃也遭到了孟氏公斂處父的猛攻。趙無恤武卒從西面擠壓陽虎,沿途加入的國人越來越多,陽虎不得不步步后退。
“這不可能!”陽虎看著自己的野心在慢慢崩塌,他在部下簇擁下朝城南退卻時,一回頭。正好看到了敵陣中那柄高高豎起的玄鳥大旗。
“趙無恤!”
今日之事之所以功敗垂成,就是因為此人突然反水,又憑借一己之力強行逆轉。
“虎父無犬子,陽虎算是服了!”他最后只能惡狠狠丟下這句話,退守宮城。
時間已經漸漸接近傍晚,城中煙頭四起,街巷中無數的亂兵和民眾四處流竄,城中的輕俠少年各為其主,分別被陽虎和孟氏征召,在市肆里閭間打的不亦樂乎。倆家的兵卒里。一些人面對前方的戈矛遲疑不前,一回頭卻變成了兇狠的暴徒,乘著這機會成群結隊的沖入街巷民居中搶掠。
不過在趙無恤武卒經過的地方。秩序卻在慢慢被恢復。
趙無恤和子路并排站在戎車上,他已經褪去了披在外面的深衣,也是一身玄色的甲胄在身,扶著車欄遙望前方的狹路廝殺,作為武卒,乃至于曲阜國人們的指揮者縱觀全局。
“雖然城內還在鏖戰,但如今城西、城北都已經控制在大夫和季氏手中,城東的公山不狃也被孟氏驅逐出城。吾等這邊的人手已經增加到了五千余,和陽虎那邊相差無幾。何況陽虎手下的叔孫族兵是被迫的,大多數都沒有戰心。”
子路雖然看似魯莽。卻并非單純的匹夫,可能他對軍陣戰法比冉求差些。但卻也算是知兵之人,對局勢分析還算清晰。的確,勝利的天平已經漸漸向趙無恤、季氏、孟氏一方傾斜了。
但子路依然搞不懂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最初趙無恤至少還在親身冒險和暗中布置。可后來,他只是讓季氏斯到前面走了一圈,就讓局勢漸漸扭轉了!
面對子路的疑問,趙無恤笑著說起了一件往事。
“襄公十一年,季武子欲專其民,遂增設中軍,三桓分三軍之民。季孫氏、叔孫氏、孟孫氏分三軍,一卿主一軍之征賦。由此公室益弱而三桓漸強。”
“襄公十二年,三桓十二分其國民,三家得七成,公得五成,國民不盡屬公,公室于是卑矣。”
“昭公五年,季平子罷中軍,四分公室,季孫稱左師,孟氏稱右師,叔孫氏則自以叔孫為軍名,三家自取其稅,國人不復屬于公,公室彌益卑矣!”
這是三桓漸漸專魯的過程,現如今雖然有陽虎亂入,但情形卻相差無幾。
“這些事情仲由也知道,但和今日戰事有何關系?”子路的一個優點是喜歡問問題,缺點也是喜歡問問題,他仿佛把趙無恤當成了平日的孔子,開始求問不倦起來了。
子路今天的表現讓無恤大開眼界,雖然沒把握將此人徹底收服,但處好關系以備未來再用卻是必須的。
于是趙無恤繼續說道:“八年前,被季平子驅逐的魯昭公死于國外,當時我父親問過史墨,季氏趕走國君,可是民眾順服他,諸侯親附他,國君死在外邊,也沒有人去向他問罪,這是為什么?”
“史墨當時如此回答:天有三辰,地有五行,身體有左右,各有配偶。同樣,王有公,諸侯有卿,都是有輔佐的,上天生了季氏,以佐魯侯,至今已經五代人。時間久到民眾忘記了自己的國君,轉而順服季氏,這不是理所應當的么?子路應該知道,現如今雖然三桓子孫衰弱,但國人依然不知君,只知季氏,或者說,他們本就多半是季氏之民,不是魯侯之民!”
這便是智者史墨的原話,陽虎是當局者迷,平日只看到了季孫斯的衰弱和卑微,卻忘了這個氏族對于曲阜魯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來到魯國后,在與三桓、陽虎的交往中,在曲阜街頭巷尾的觀察中,趙無恤卻清晰地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才和陽虎的認識不同,對季氏極其重視,甚至不惜以身犯險也要奪取季孫斯作為工具。
這是一種巨大的傳統和信任,是季氏花了上百年時間建立起來的東西,扎根于一個都邑最基本的力量:國人的土壤中,想要一次拔出幾無可能。多年前魯昭公與季氏的火并,國人已經寧助季氏,也不肯助國君了,現如今換成挾持國君的苛政者陽虎,上無大功,下無市恩,難不成國人還會反過來幫他么?
“由曾跟隨夫子學過《泰誓》,里面說過,民之所欲,天必從之,放在今日之事上也是對的。”
“誠哉斯言,得其民,則可得其國!”
子路回味著趙無恤的這句話,受到了巨大的震動。
然而趙無恤還算留情,沒把史墨最震撼人心的結論說出來讓子路承襲了孔子“君君臣臣”的三觀進一步崩裂。
“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已然!”
看著昨日繁華不再,街巷滿目瘡痍和尸體的魯城,趙無恤心里暗暗想道:“季氏四分公室,竊了魯侯的民眾和賦稅;陽虎專魯,竊了魯國的軍力。他們都想做竊國大盜,一個花了五代人的時間經營,另一個則想以庶民家臣的身份逆襲,卻都以失敗告終。季氏的力量被從內部產生的陽虎吞噬了,今日之事不過是回光返照;陽虎敗局已定,從此前途多舛。”
“鏖戰結束后,魯國的名與器,又將落到誰的手里呢?”
是季氏復活重新掌權,是保留了最多實力的孟氏崛起,亦或是,經此一役后,成了三桓和魯人“救星”的廩丘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