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命,是春秋時一種命官冊爵的儀式,可以用于天子分封諸侯,也可以是諸侯分封卿大夫。
早在十天前,在得知晉侯、衛侯都同意甄邑入魯后,趙無恤便立刻將甄、廩丘社廟里的禮器派人送進曲阜,作為獻土效忠于魯國的象征。但魯國公室、三桓都大權旁落,如今的辦事效率不高,直到今天,魯侯的策命使者才終于抵達廩丘。
策命司儀是位年輕的士大夫,二十余歲,他高冠博帶,頷下留了淡淡的三角須,眼睛透亮,遠遠就好奇地盯著出城迎接的趙無恤看。
到了十步時,兩人相對而拜,策命使者搶先拱手說道。
“魯之司儀子服何見過趙子。”
“久仰子服大夫之名,今日終于得見。”
子服何,無恤早在陶邑時就聽子貢說起過這個人,稱之為魯國年輕一輩的英才之一,能得到子貢如此贊譽,可見此人非同一般。
子服氏出自孟氏,孟懿伯字子服,其后代便以字為氏。子服何口才了得,年紀輕輕就當了行人署的司儀,如今更是被委派為策命趙無恤為甄、廩丘大夫的使者。
據說他還與魯國德高望重的大名士,中都宰孔丘往來甚密,還和孔丘門徒子路、顏回等人為友,和子貢也關系不錯。
倆人寒暄幾句后攜手入城,因為趙無恤算是子貢的主君,所以子服何對他十分友善。此人言語有趣,博聞強記,雖然從未來過廩丘,卻對這里十分熟悉,不少典故信手拈來。
望著廩丘高大的墻邑和出迎的國人們,子服何不由得感慨:“齊人以這一城邑為據點。欺凌魯國西鄙百年,今日多虧了晉國中軍佐和趙子之力才拔出了這根扎人的荊棘。明日以后,這里就正式是魯國的封疆。趙子的領邑了。”
無恤謙虛道:“子服子謬贊,策命之儀在明日舉行。請隨我去邑寺宴飲歇息,結識結識本地的氏族子弟。”
因為讓當地巫祝占卜得知第二日才是吉日吉時,所以策命儀式得等到次日,順便也可以等待甄邑的張孟談帶著甄氏子弟前來觀禮。
當夜的燕饗其樂融融,當地上到貴族,下到國人庶民,都已經基本順服于無恤,而子服何也在筵席上長袖善舞。時而吟誦詩篇,時而手舞足蹈,頓時成了飲宴的中心。
只有烏氏的一些支系因為烏亞旅依然被軟禁而有些尷尬,只是郁郁不樂地在角落里喝著悶酒。
酒酣之時,子服何跳了一曲后回到無恤身邊坐下,卻突然對趙無恤嘆息了一聲。
“子服子為何嘆息?可是我招待不周。”趙無恤放下了準備敬過去的酒水,側過身向他請教。
子服何嘿然而笑:“無他,只是為趙子感到可惜。”
“可惜?為何可惜,還請子服子明說。”
子服何目視周邊眾人,欲言又止。暗示無恤移到別處細談。
片刻后,在一處斥退了豎人、隸妾,唯獨穆夏貼身保護的帷幕內。趙無恤整理衣襟,目視子服何問道:“事不謀于暗室,子服子今夜究竟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子服何寬袖高高舉起,朝無恤行了一禮道:“慚愧,何可惜的是,趙子身為趙氏貴胄,千年氏族,仁德賢明的名望傳遍了整個中原,如今更是即將成為兩邑大夫。手下虎賁近千,奈何要為陽虎之羽翼?”
他一副明珠蒙塵。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的眼神看著無恤,頗為惋惜。
趙無恤啞然失笑:“子服子這是何意?我何時成了陽虎黨羽?”
子服何目光炯炯看著趙無恤道:“有傳聞說趙子在宋時。曾接受陽虎邀請,瓦之會上,陽虎又為趙子入魯之事搖旗吶喊,暗示魯國三卿同意,此番入魯,難道不是要與陽虎為黨?””
趙無恤微微沉吟,他知道子服何和孟氏關系甚密,他成為策命官,也是孟氏力挺的緣故,這次來出言試探,一定也是孟氏的意思!
等了半響,宴飲的正菜終于上來了!
于是他便不高興的說道:“子服子想到哪里去了,我被驅逐出晉國,流亡濮上,輾轉于宋曹衛之間也是無可奈何,雖然陽虎的確曾邀我入魯,還承諾贈予一千戶之邑。可實際上,甄邑是靠我自己奪下的,廩丘是托了我父親晉國中軍佐的軍威,與他陽虎有何關系?”
“至于魯國內部的紛爭我又如何知曉?陽虎大概是想討好我父,討好晉國罷。無恤雖然是落魄的亡人,卻也有幾分卿子的傲氣,怎么會反過來侍奉一個陪臣?值此策命前夜,子服子休要亂言擾了興致。”
子服聽完后眼珠一轉,這才收斂了咄咄逼人的追問,笑著下拜道:“原來如此,是何酒后多言了,還請趙子贖罪。”
其實,子服何十分清醒,他是因為仲尼門徒對趙無恤贊譽有加,所以才會積極爭取策命使者的職位,并找機會出言相試。
雖然傳言有許多不同的版本,但子服何卻清楚,甄邑那場以少勝多的硬仗可是真真切切發生的。如今趙無恤是兩邑大夫,有人口三萬,可以征召一師之眾,也是魯國西鄙一舉足輕重的新勢力。
若是趙無恤被陽虎拉攏,入魯后成了他的黨羽,三桓想要翻身就又難上幾分!
不過既然趙無恤矢口否認與陽虎的關系,即便是在說假話,卻說明此人沒有徹底投靠陽虎,而是在觀察魯國局勢。等引領他到了曲阜后,或許可以靠自己的辯才,將其反過來拉到孟氏的陣營里。
于是子服何小聲勸誡道:“何與趙子一見如故,所以心切之下為趙子處境擔憂。陽虎只是一區區季宰,卻妄圖執掌魯國之政,上下異位。孔子有言,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陽虎只執魯國三年。就已經被國人深為厭惡,請大夫到了曲阜后莫要助陽貨為逆,污了自己的名望!”
趙無恤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和他在與陽虎書信往來上所說的一樣信誓旦旦,當夜燕饗散后他立刻召見了剛剛抵達廩丘的張孟談。與他商量此事。
張孟談的結論是:“今年之內,魯將有變!”
“如今雖然季氏、叔孫被架空,但孟氏卻依然穩固,陽虎顛覆三桓之心已久,孟氏尚有力量自保和反戈一擊,所以心中必然不甘,此次讓子服子來窺探大夫的態度,也是存了拉攏之心。”
魯國不穩。這是他和張孟談之前就料就了的,只是沒想到的如此之快,陽虎示好之后,孟氏又立刻派人來試探。
趙無恤微微點頭,將雙手一左一右放到了一起:“一方是陽虎及其黨羽,另一方是以孟氏為首的三桓舊族,若是兩邊政變火并,吾等可要選擇好能獲取最大利益的一邊才行!”
他也順便將政務托付給了張孟談:“策命之后我會隨子服何前往曲阜完成儀式,向魯侯委質效忠,同時也會就近觀察魯國錯綜復雜的勢力。兩邑的政事就拜托張子了!”
張孟談卻有些憂郁:“經過焚券市義一事,兩邑已經十分安定,唯一不穩的因素。便是廩丘的烏氏一族了……”
烏氏的贖金雖然已經送到,但要如何處理前廩丘大夫和他的百余族人,還得等待趙無恤最終抉擇。
想到這幾日監視烏氏的人送來的情報,趙無恤冷笑了一聲:“烏氏家主尚在囚籠之內,子弟們就敢和高唐陳氏勾通,想要亂我廩丘,我已經想好了法子,在離開前一定能將這件事解決!”
第二日,廩丘社廟之外。
和理論上隨時可以調換的晉國邑大夫不同。魯國依然保留著比較原始的封建制,邑大夫涉及到授土授民。所以儀式要復雜莊重一些。
廩丘國人聚集的社廟處已經設置了高達丈余的圜丘,甄、廩丘兩地的貴族和里閭中的國人代表被允許前來觀禮。
卻見子服何身穿莊重典雅的禮服。為趙無恤舉行策命儀式。
正所謂侯伯九命,諸侯七命,卿五命,大夫三命,三命分別是賜命服、賜車旗、賜禮器。
不同等級的爵位有不同的服飾,趙無恤今天頭戴玄冠,佩“不貪”玉玦,腰掛名劍少虡,穿上了大夫專用的藻火紋的深衣。光滑的魯縞上,繡著藍色的水藻及赤紅色的火焰形圖紋,讓人瞧見了都由衷贊嘆好一個翩翩君子。
然后是扎著大夫旗幟的駟馬戎車三乘,又被賜予了五鼎四簋的大夫全套禮器。
鼎是鋪首環耳螭紋蹄足升鼎,獸蹄形三足,鼎耳、器腹飾端正的夔紋和扭曲蟠螭紋。
簋是立耳蟠虺獸面簋,鼎足跟部是高浮雕的莊重獸面紋,主體則是細密繁縟的蟠虺紋,首尾相交且群虺纏繞。
此外還有壺,鳥尊等物,這便是大夫的全套家當,上面都銘刻上了趙無恤的名字,以及“子子孫孫永葆是用”等字。
最后,在獻上祭祀的牲畜后,子服何用雅音宣布了魯侯親筆撰寫的策書:
“景天子曾言,夫有勛而不廢,有績而載,奉之以土田,撫之以彝器,旌之以車服,明之以文章。子泰有勞于晉國,寡人聞而弗忘,賜汝甄、廩丘之土,以胙乃舊勛!”
子服何將此策書交給趙無恤后,就完成了賜土的過程,儀式到此結束。
趙無恤在接過策書和玉圭后,在軍吏、武卒、貴庶的歡呼聲下仰頭與天相望。
時值八月上旬,天空澄澈,唯獨的幾朵云也小心地躲在邊緣,巨大的藍色天空上,仿佛冥冥中有天帝之眼注視著廩丘城邑,注視著趙無恤。
他也將手中沾染了一絲神圣意義的策書和玉圭高高舉起,本來以為早已淡定的心竟不由自主地突突直跳起來。
歷史上的趙襄子十五歲時在做什么呢?大概還是個躲在趙鞅巨大羽翼下哆嗦,在燕饗末席上低調陰沉的庶子吧?
可趙無恤雖然經歷了種種波折,卻已經成了兩邑之主,手下兵卒近千,在亂世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錢,并且在為趙氏經營狡兔的第三個洞窟。
而且,他的這一切已經被納入了合乎禮法的體系之內,他將在魯國這個鳩巢里慢慢成長,壯大,最終完成自己的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