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寺中,銅架燈燭被統統點亮,照亮了廳堂中央的長案。
熟悉地理的封凜望著案上那幅從本地府庫里找出來,有些模糊的地圖仔細辨認,隨后食指指著上面的一塊圓點道:“旅帥請看,甄邑就在這,濮水之北的位置。”
在旁邊伺候的邢敖連忙將木頭刻的簡陋兵卒俑放到了上面,它上面用墨汁寫著鮮明的“趙”字。
封凜的手指向西移動:“甄邑以西,一直到都城濮陽間的一百二十余里是濮北之地,這里衛國城邑密布。”
“甄地東面和北面情況復雜,正北方向一百里外是魯國的秦邑,東北五十里則是齊國大夫烏氏的廩丘,再往東數十里,又是魯國的高魚和城塞鄆城,以及方圓數百里的大野澤。”
邢敖也一一將代表各力勢力的木俑放到上面,如此一來,原本模糊抽象的地圖便清晰明了了許多,“魯”“衛”“齊”的勢力在此間方圓百里內錯綜交匯。
卒長們的眼界只不過局限在如何帶兵作戰上,面對這種形勢的分析并非長項,甚至連話都搭不上,所以還是趙無恤和張孟談兩人的獨角戲,他們只是跟著在一旁長見識而已。
張孟談凝神思索,分析道:“總之,甄邑附近是曹、衛、齊、魯勢力交叉的地方,河流川澤遍布,還有大野澤的大盜活動。吾等之所以選擇攻略此處,除了它位于交通要道外,看中的便是與這四國的關系復雜,可攻擊衛國,可退入曹國、魯國,也可防備齊國。”
“西面的衛邑雖然數量眾多,兵卒不下五千,但卻因為馳援濮陽幾乎被調撥一空,剩下的守卒也因為晉軍隨時可能東進所以不敢異動,這些天甚至都沒發兵過來試探。暫時無甚威脅。”
“魯國現在與晉國是盟邦,秦邑雖然孤懸于齊地之內,卻是齊魯兩百年交戰中抵抗最頑強的一處,所以北面也可以暫時放心。如今要重點防御的。卻是東面的廩丘,數日前他們就曾派輕車過來查探過……”
趙無恤攤開了趙鞅數日前派人送來的最新一份帛書:
“如今的情況是,晉國為了懲罰衛國背盟,包圍了濮陽城,卻圍而不攻。等待衛侯請平,大軍過萬,遮天蔽日,不是說停就停,說走就走的,我父還要五天才能來到。齊國要支援衛國,卻又不敢與晉軍正面交戰,便干脆進攻魯國,理由是報復今年春季和夏四月時魯國兩次為晉攻齊,實則是圍魯救衛。想引誘晉軍東進,好解濮陽之圍。”
他沉吟道:“據消息稱,齊國發動了一軍之眾,戰車五百乘,甲士三千,徒卒一萬。由兩位卿士國夏、高張所率,在圍攻魯國西鄙的高魚、鄆城一帶,距離此地不過百里,若是轉而西進,不到三日便能抵達甄邑……”
說到這里。趙無恤頗有些無奈地攤手道:“若真是如此,吾等除了放棄此地,向西或者向南避讓,無別他法。”
聞言后。眾卒長紛紛發出了遺憾的嘆息聲,這些天有一座“自己的城邑”的感覺很是不錯,雖然街上的衛國人看他們的眼神以懼怕和不善居多。
要是換了是下宮,趙無恤面對萬人圍攻,也有信心搏一搏,發動國人抵御還有成功的可能。但如今是在衛境。他們算是侵略者,想要暗懷不滿的衛國人配合著抵抗齊軍?這無疑是癡人說夢,趙無恤連讓他們持有武器都覺得不安全,說不定到時候就給自己來一出倒戈相向。
“如今,便只能看晉軍和齊軍誰先抵達此處了……”趙無恤頗有些苦惱,到手的鴨子若是飛了,這心里可得遺憾難過上很長時間。
趙無恤這兩天急得唇角起了水泡,后世有句話叫富貴險中求,他和張孟談的這個計劃雖然走險,但到目前為止一直還算順利,只是衛人頑強超出了想象,而齊軍的進攻也太會挑時間了。
如今有萬余敵人在百里外虎視眈眈,萬余友軍也在百里外遲遲不來,甄邑仿佛成了風暴的中心眼,竟然平靜地渡過了第八天。
可到了第九天,在邑東巡視的虞喜卻傳來了一個糟糕的消息,廩丘方向,果然有一支齊軍正在朝這邊開拔,目前已經到了三十里外 “人數多少!?”驚聞此訊后,趙無恤瞪大眼睛問氣喘吁吁的虞喜,他剛從三十里外徹夜趕回,連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
虞喜在估測敵方數量上已經頗有經驗,便用干燥的嗓音說道:“從旌旗和煙塵,還有隊伍長度判斷,不過一千出頭,兩三旅之眾,彼輩今夜在三十里外的青山駐扎,明日午后便能抵達甄邑!”
青山,甄邑東三十里,其山多林木,遠望一片青翠,有建在岡阜上的小邑,人口數百,兵卒數十,但卻易守難攻。他們拒絕了甄氏派去招勸降的人,依然打著衛國旗號。
趙無恤曾派田賁等人前去觀察試探過,但那險要的地形以及小邑精妙的地勢使得偷襲者無機可乘,至少要拉出三四百人強攻一天才能奪取。趙無恤當然不可能放心把這么多人扔那去,只能選擇放棄,此時正好成了齊師進軍甄邑的前沿。
“就這一千多人,沒有后續的齊軍?”
“下臣已經派數騎冒死去了十多里外觀望,甚至接近了廩丘城外,此時也留了人在青山徹夜監視,沒有發現后續的大軍!”
“兵種組成如何,戰車多不多?”
“戰車只有十輛左右,其余多是徒卒,披甲者不到一旅,隊列還算整齊,其余一千多是散亂的徒卒,推攮著攻城的器械,有沖車有梯子。”
趙無恤不再言語,他雙手扶案,低頭望著地圖上從青山到甄的短短距離默不作聲。
蘇壽余、伍井等卒長拱手請示道:“君子,吾等守城以待么?”
“人心不齊,軍民不親,內外溝通,霎時可叛,此所謂危城。守危城則必陷,何況對方還有不少攻城器械,不若棄之。”張孟談踱步到了趙無恤身旁,小聲勸說道。
不同于一年前的成鄉攻防戰。那是在自己地盤上對陣來敵,可這次卻內外皆敵,一個不小心,邑內的數千衛人便會幫助城外的齊軍夾擊武卒!
“旅帥和張子謀劃了數月,又跋涉數百里到了此地。有數名兵卒為此死難,若是就此放棄,多可惜!”田賁在旁遺憾地跺腳,他和封凜是破此城邑的首功之臣,自然有些舍不得。
穆夏、伍井等人雖然尊重張孟談,但也存了類似的想法,他們拱手道:“只要旅帥下令,下臣等愿意死守此地。”
田賁也咬牙切齒的說道:“若是旅帥覺得衛卒和甄氏族兵不安分,下臣立刻去為旅帥屠之!事后可以降罪于下臣,將我戮于市以平民憤即可!”
聽聞田賁想要殺戮數百人。封凜臉色蒼白,張孟談大搖其頭:“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是此次北上奪城計劃的謀主,才剛剛收獲了甜蜜的果實,卻要轉眼留給別人,他心里又何嘗好受?但為了保存這個流亡組織的力量,不得不避敵啊。
不約而同,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趙無恤,他方才聽著眾人的各種意見,卻沒有發表自己的看法,因為他是最終的決策者。一旦敲定無從更易。無恤的牙齒緊緊咬著下唇,雙手青筋直冒,他突然猛地朝甄邑以東的地方猛地一敲。
“吾等不守城!”
田賁、穆夏等人臉上微微失望,張孟談。封凜等則松了口氣。
“但也不棄城!”
無恤目光投向了眾人,從他們各異的表情上掃過。
“莫不如出城野戰!”
在三百名族兵被拉到邑外新建起的營地充當勞役后,甄氏里閭顯得冷清了不少,這天夜里,面色陰沉的甄仲勛和氏族老者們正在召開公議。
有位年過五旬的長老吹胡子瞪眼地拍案叫道:“吾等上當了!這天來,雖然一直有晉軍源源不斷地進入。但軍營處卻未增多,最初還以為是派遣到周邊鄉邑駐扎去了,其實并沒有。而且子弟們也打聽清楚了,這次攻城的旅帥是趙無恤,才不是什么溫縣君子!”
眾人大驚:“是因為殺了范氏的嫡孫,而被五卿聯合放逐的趙氏庶子無恤,去了宋國的趙無恤?”
瓷器也在衛國走俏,他們莫不以擁有一件為榮,所以知曉此子的名字。
那老者說道:“然也!他現在還是流亡君子,只不過拉著東拼西湊的卒伍潛入衛國,走運破了甄邑罷了,哪里是什么前鋒,晉軍還在百里之外的濮陽,明明是在誆騙吾等!”
有人頓時起了心思:“敵軍人數不過六七百,若是發動族人國人,再聯絡鄰近的衛邑守卒,興許就能將他們驅逐了!”
作為和趙無恤勢力交涉的主要人手,甄堇父也得以參會,他訥訥地說道:“諸位叔伯,且聽小子一言,他們數十人便能破開邑門沖進來,如今人數更多了十倍,想趕出去哪有那么容易?更何況彼輩已經收繳了府庫,如今人人披甲,劍戈鋒利,弓矢強勁,而吾等的族兵已經被抽空,若是反抗,豈不是以羊搏虎,是自尋死路啊!還是好好為他辦事罷,畢竟這些天來,宗族的財物的確沒有受到侵犯。”
老者們氣得不行,指著甄堇父的鼻子直罵他是叛族之人。
“那些晉人,那個封凜究竟給了你什么好處!”
“當日彼輩混入邑中,也是你故意放進來的罷!”
吵吵嚷嚷間,還是族長甄仲勛拍板了。
“夠了!都聽我說!”
眾人頓時一片肅靜。
“據一個邑內小吏傳遞給我的可靠消息,齊國似乎正在進攻魯國西鄙,距離甄地也不過百里,晉人已經一夜三驚。若是吾等派人徹夜皆行,一天半可到廩丘,兩天半可到圍攻鄆城的齊軍大營,向齊人求援……”
甄仲勛清楚,在濮陽被圍的情況下,甄地以西的衛軍根本沒膽也沒法過來,反倒是征伐魯國的齊人,倒是可以一試,畢竟甄邑是西進救援濮陽的午道中心。
就在他們竊竊私語商量著如何派人混出城時,這座大屋的門扉卻被猛地撞開了!
眾人大驚,回頭一看,卻見一群披甲帶劍的兵卒已經堵在了門邊,其中一位椎髻短須,鼻梁塌陷的兇惡大漢掃了他們一眼,咧嘴笑道:“真巧,甄氏的族長,長老都在此處,不用挨家挨戶地去找了!”(